迈入灰域,回归熟悉又陌生的寂静,虚无的回响涌过来,其中包括我父母的声音,他们说了什么我都无心分辨,这些信息都不过是过去记忆的裹尸布。
我只需要往前走……往前走……
我看到大雪纷飞中笔直矗立的冷杉林,抬头一看树枝上挂着宝石光芒闪耀的、密密麻麻的尸体,一具尸体尤其高大,它悬吊在在寒风中轻微摇晃。
我盯着那具有点显眼的尸体看,越看越觉得那具尸体的脸有点眼熟,好像……那么密集的胡子,特征很是眼熟。似乎经常出现在考试卷上?有时候学校印刷的试卷油墨劣质,不能印出历史人物肖像的面部细节,但那些知名人物仅需外轮廓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对了!他是菲利普.弗里塞尔!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他怎么会吊在这里?
我看到那具尸体面部有所动作,一开口,带胡须的下巴就落下来,砸掉树枝上的雪,落进雪堆里彻底不见,空洞的声音回响:“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我茫然了一瞬,我想追寻父母的脚步?亦或是寻求一个遏制灰域的准确答案?或许都有。
“我的父母,为什么要寻找你?”
“你是那两个警察的孩子。”鬼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立刻转头,却发现背后的树上依然挂着那具开口说话的尸体,前后都没有区别,连上下都仿佛只是我的错觉。我低头看时,我发现我侧身躺在沙发上,蜜蜂ctos肚子朝“上”,熟悉的早安声在虚空中若隐若现:“早上好,贝纳尔。”
我向左转头,场景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雅哈村庄,“我是,我来找他们曾经来过的地方,当时还有一位精灵贤者他想见你。”
“我只会见我的同志。”这次我真的看到了灰色幽灵的形体,它自背后攀附而来,部分形体越过肩膀在空中飘荡,“我是伊格纳斯.图尔森。”
“不可能,伊格纳斯.图尔森早就死了。”
“死亡只是对生物质形体的定义。”
我终于看到自称伊格纳斯.图尔森之物的全貌——一个幽灵,灰色的幽灵,形态如气体般飘忽不定。当我伸手去触摸它时,我看到、嗅到、摸到无数过往记忆的碎片:指尖划过劣质纸张时粗糙纤维的细微凹凸质感、彩色油漆罐在墙面喷涂时挥洒出的刺激性气味、行军部队脚下激扬起来的尘土、枪口迸发出的火焰与魔力震颤的波动,一切复杂的体感从历史的远方浩浩荡荡呼啸而来。
“你心中有很多疑问。”莫名的振动的弦穿透我的胸口,“你在求索什么?委员会的狗?”
“我不是。”我生气了,“我早他妈不做警察了!”
“但是你还是会想着做警察的日子。”幽灵的嘲笑声那么尖锐,“你只知道你父母是正义的警察,你也希望做一名正义的警察。就算你知道你父母是康米,你也知道你自己曾经是康米,你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真正的过去,你只想要现在!你希望一个安稳的现在,你被41分局食堂那三瓜两枣腐化了!你堕落了!”
我真气得要命,偏偏ctos不在身边,我好像丢了一半的外置大脑,我辩驳不来,只能试图把话题扭转回去:“够了,我只想知道,当初那位贤者究竟和你聊了什么?”
“我他妈为什么非要跟狗草的异种对话,要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伊格纳斯”破口大骂,“老子从头到尾就没见过他!”
那没事了。我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我决定坐下来,和这个灰色的幽灵详细聊聊:“你那我父母从你这里知道了什么?拯救世界的办法?灰域的真相?还是关于我的什么秘密?”
“你?”灰色幽灵盘旋着打量我,它旋转的速度过快,我目光跟不上它的行踪,“他们确实向我讨教了一些秘密,来自未来的信息。但是我不会在这会儿告诉你——算了,小同志,跟我聊聊,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让我熟悉一下现代。”
我思索了一下,现状……现状该如何总结?从经济角度上出发,无非是“衣食住行”,从四个角度与过去的对比阐述现实,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消息是我们相比于过去可选择的确实更丰富了,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了;坏消息是所有貌似丰富的选择都是工业化生产出来的廉价品,想要获得更营养健康的绿色食物、更大一点的住房、更富有情调的精神满足都需要花费成倍的金钱,物美价廉是根本不存在的选项,工作岗位可获得的收入还在被AI和自动化挤轧空间。生活好像出了问题,又好像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人们目前还能勉强混个温饱,偶尔还能用节省下来的金钱满足自己一点小乐趣。
“和你父母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更严重,毫不意外,真是毫不意外。”“伊格纳斯”冷笑,“难道你这都看不出来?笨蛋!蠢货!半吊子!书呆子!亏你看了那么多书!因为你的劳动被异化了!你本该享受的一切异化了!你本该享受的一切——自由、尊严、时间、创造感——都被资本打包成消费幻觉,好喂养市场这头怪物继续欣欣向荣。你拼命工作,换来的一堆看似更好的‘选择’,那些选择不是为你设计的,是为了剥削你口袋里的生存费设计的!还不明白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吗?”
“伊格纳斯”语气变得怜悯:“你知道你的父母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们掀起的蝴蝶效应要在未来才会慢慢出现,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那灰域呢?”我急切地问,“灰域能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让它消失?这是不可能的,灰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消失。硬要说的话,它只会被暂时性的遏制,你永远阻挡不了它同化存在的脚步。”
“未来呢?康米的未来呢?”
“该死的,你不会把我当成什么无所不能的许愿机了吧?康米的未来不是在你们手上吗?”
强烈的失望袭上心头,该死的,我费了那么大劲,差点搭上性命,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只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关于灰域、关于未来更是一无所获,那我费劲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追寻我父母曾经去过的地方?他们在研究遏制灰域的办法,付出永久在现世消失的代价,究竟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他们让我得到了什么?
我忽然灵光一现:“我真的是无罪者吗?”
“就算你觉得自己不是,你也必须是。”
只要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我真的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我蔓延开的感知与思绪、我听到的那些过往或未来的回声、我那些乍然而现的奇妙准确的灵感……就算我不是真的,但没有人能质疑我是不是真的,他们不敢。即便无罪者这个身份被很多人讨厌,但更多人觉得,无罪者能够切实地引领世界。要不要利用这层影响力,取决权完全在于我。
“我知道了。”我起身打算离开,“伊格纳斯”的灰影纠缠过来:“这么快就要走了?再陪我聊聊?灰域里时间是停滞的,你可以跟我聊很久。”
“我想要的已经得到解答了,更想要答案的你又不肯告诉我。”我循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也许没错,“燃烛还在等着我。”
“别急啊!”“伊格纳斯”飘到我面前,这会儿他又显得有些讨好了,“还是来聊聊康米吧同志,我需要知道你的疑问和想法。”
“疑问?我的疑问……你真的能给出什么好建议来?我不信。”
“我是伊格纳斯.图尔森!我就是康米本身!”“伊格纳斯”叫嚣起来,“你居然敢质疑我!你连实践都没实践过还敢质疑我?”
我扭头看了它一眼——好吧,它就是一个没有面目的灰色幽灵,看不出什么花儿来,“你就是一个顶着伊格纳斯之名的幽灵而已,伊格纳斯的实践不等于你的实践,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伊格纳斯”的语气一下子软和下来,变脸之快简直像一位演戏大师,它转来转去地不断问问题,问我现在社会上的左翼与委员会的情况,我把大致情况告诉他,它又叫骂起来,骂委员会这坨狗屎居然公开地凌驾于世界之上成为特权阶级,当初还是太手软了,就该直接把道德家和德洛丽丝主义这两坨巧克力味大粪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至于现在的左翼更是软弱的名左实右的一坨,现在还不掀起全球范围的革命运动是想委员会主动施舍两根肉骨头就心满意足了吗?
“得了吧你,你这叫□□冒进,被批判烂了的玩意儿。”
“看来你的理论其实掌握得不错嘛。”“伊格纳斯”此刻嬉笑起来,像个孩童,“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你要一直等到多久,再等待一场大瘟疫?”
“不,它可能比瘟疫造成的影响更大,更广阔。”我似乎看到了灰域的边界,灰雾中影影绰绰地扭曲出冷杉林的形状,“也许就在四五年之后,甚至十年、二十年,没那么快。”
“伊格纳斯”不屑地哼气,而我即将穿过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帷幕,它又叫起来:“贝纳尔!”
“怎么?”
“你还会来看我吗?”
“我不会经常来灰域待的。”我有点好笑,这个幽灵怎么跟小狗一样,“我也没那个机会。”
影子的“躯体”颤抖着:“你真的没有其他问题想问的了吗!快仔细想想!”
我停下脚步想了半天:“雅哈部落的人怎么消失的?真的是吃毒蘑菇进灰域死的?”
“伊格纳斯”大声嘲笑:“拉倒吧,格拉德拿雅哈部落做病毒传播实验,尸体都拖到焚化炉里烧了!”
“山谷里那些尸体呢?”
“他们连博物馆里的收藏品都会瓜分摆个假的上去,山谷里那些东西当然也想要了。雅哈部落离宝藏太近,知道的太多,理所当然要灭口,正好也许哪个老爷想试试自己实验成果的威力,就拿一群与世隔绝的原始人开刀——等等,天呐!我突然想起来,如果这件事以后被揭秘,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又要算到我头上?——啊,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我是个死物,就算历史学家说因为我世界死了四千亿人,我也没法穿过灰域扇他耳光,哈,哈哈哈哈!”“伊格纳斯”癫狂地大笑起来,灰域的“空气”似乎都在因此震动。
“我要走了。”
“别走,同志。”“伊格纳斯”的语气又变得无比忧伤,“我想和你多聊一些。”
我心里叹了口气:“以后没准会再见面的。”
“那是以后……你真的要走?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好吧,我现在真的有点欣赏你了,虽然你把你过去的意志忘了个精光,但那实在怪不到你头上。让我给你留一句忠告吧?”
“你想说什么?”
“我想要永久放逐的,我想要批判唾弃的……又回来了,都回来了,全回来了。冷杉林里的众魂早已回归世界。相信群众,又不要太相信群众,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总是盼望世界有一位救世主,有一位无罪者……”“伊格纳斯”忧伤的声音逐渐远去,随后又化成疯癫的尖啸,“反动派!反动派!到处都是反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