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子、不孝儿!
上次在你父母坟前发的誓全忘了吗?
这才几日功夫,竟将家底全输光了,还以经商之事蒙骗我借钱与你!
月兄林妹过往实在是对你溺爱过头了!”
劈头盖脸一顿骂。
突然间被强拉进屋挨训的青萍懵懵的,两眼透着茫然,脑袋打转。
什么家底?什么输光?月兄林妹又是谁?他现在身份的父母吗?这个人又是谁?为什么要骂他?
不是很明白状况,但对方靠得有点近了,几乎指着鼻子骂,青萍有点怵这些看起来很凶、情绪不稳定的人类,怕他一个激动,拳头囫囵上来,默默往后缩了缩。
房先生看见他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恨恨道:“现在知道怕了?跟着那些狐朋狗友烂赌时怎么不知道怕?卖身戏家做仆还赌债时怎么不知道怕?”
说到后者,他几乎怒发冲冠:“亏你想得出来卖身!你可知那戏家是什么地方?那卖身银又岂是那么好拿的?”
青萍耳朵动了动,捕捉到关键词,眼睛亮起来:“戏家怎么了吗?”
“你!”
一旁的房夫人连忙出声宽慰道:“好了好了,年轻人行差踏错是常有的事,月白如今能有志气还债是好事。”
月白便是青萍如今借用的身份。
说罢,房夫人端来茶水递与房先生:“顺顺气。”
温茶入腹,房先生心底冷静了些。
但放回茶盏后,他一扭头,便看见对面圆睁着眼打量他、眼神清澈愚蠢,显然对戏家一点敬畏之心也没有的青萍。
“……”
房先生捂胸口,只觉心中又是一痛。
青萍慌忙将目光移开,端详案几上的花瓶。
脑海中,被青萍取名为小乙的一缕天道意识分身已经把情况调查完了:
【你面前这人名叫房立,为槐柳镇上的教书先生,一般被唤作房先生,与月白父亲乃是结拜兄弟。
两家比邻而居,关系十分亲密,因此月白父母死前托房氏夫妇照顾月白。后来月白染上了赌博,房氏夫妇过于心软,下不了狠手去管,这才有了刚刚房先生说的那些事。
房家上下共四口人,除了站在你面前的房和房夫人外,还有一位在外修行的长子房若水,一位尚在闺中的小女儿房安安。】
原来如此。
青萍认真听着。
小乙说完还嘀咕:【好倒霉,开局就被亲属抓了,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你不是月白,不然我们就又要找下个身份了。】
【月白是什么性格?】
【我看看……以前听话守礼,后来对房家人粗暴凶恶,对赌友懦弱胆小。】
【……】
粗暴、凶恶……青萍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表现,忽然感觉眩晕。
【不过看起来他们并没有感觉不对,或许是觉得月白浪子回头了,青萍你本色出演一下应该也行。】
【嗯嗯。】也是,青萍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边房先生心里难受,一声长叹:“月兄林妹死前托我照料你,我却没有做好啊。”
房夫人忍不住问:“那戏家真有如此恐怖和去不得?我以为只是戏家二少爷有些诡谲,但他不是被关着不许出来吗?”
关键词!
青萍精神一振,连忙将目光移过来。
却见房先生摇摇头:“不仅如此。”
他道:“那戏家另几位主子性格蛮横霸道,极难相与……而且这些年来,戏家奴仆下人死伤更换速度极快,还传出梦中死的诅咒言论,有说是戏家风水不好,也有说是戏家以虐待奴仆为乐。我怕月白去了后,不一定能活下去啊。”
房夫人闻言也露出忧色,问青萍:“你签的是活契还是死契?”
活契还能赎身,但死契却是难解。
小乙:【死契。】
青萍就说:“死契。”
一时沉默。
青萍左瞥一眼右瞥一眼,见他们都不再开口,便往后退两步,靠近门槛。
遵循人类的礼法,心魔很有礼貌地道:“那我先走了,刘管事还在等我呢。”
转身便要向屋外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房先生拽住他:“等等!”
房先生脸上闪过纠结,最后化为决然:“我房家在镇上也素有薄名,戏家虽然霸道,但也不能将我们怎么样。
你留在这里,欠我们的银子不必还了,戏家那边我替你周旋,赌债我也替你还清,往后你须诚心向学,不得再沾染赌博一事!”
说到后面,他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我也能不辜负你父母的嘱托了。”
那岂不是去不成戏家、接触不到宿主了!
青萍呆了,小乙也呆了。
【怎、怎么办啊,青萍?】
青萍心里同样着急,用力试着挣脱开对方,但他肉身向来脆弱,拟态也是如此,哪里比得过房先生的力气,一时手腕挣得生疼,只觉得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挣得开。
“你放开我!”
不要拦着他去见宿主!
房先生不懂心魔见宿主心切,只知道对方脑子不好,非要去闯龙潭虎穴,一时吹胡子瞪眼:“不要胡闹了!我做主,你今日留下来,他戏家上门要人也没用。”
房夫人被变故惊到,看了看不悦的房先生,又看了看生气的青萍,犹豫地撇过脸去,没有出手帮任意一方。
小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随便捡的身份怎么还会碰上这档子事?这人好难以理喻!】
一起慌的时候,青萍反倒镇定了下来,他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人以诚信立本,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绝不愿意反悔。”
房先生道:“你这孩子……”
怎么不听劝!
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忽然一顿。
青萍与他对视,看着他两眼渐渐失去焦距。
青萍缓声道:“我意已决,不要再拦我了。”
那声音就如同细虫般钻入耳中,游进意识,霎时间,一种古怪的感觉蔓延心底,往日清明的头脑好像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海,迟钝且眩晕——
房先生下意识晃了晃头,方才那些念头在这一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无影无踪。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不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那么激动了。
是啊,月白十五了,不小了,是该让他自己做主人生了,况且戏家那些事都是听闻,又无实据,怎么能随意怀疑呢……
种种理由闪过心间,房先生松开拽住青萍的手,尴尬地看着青萍慢吞吞揉手腕,已经想通了。
“算了,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未来不要后悔。”
青萍连连点头:“嗯呢,不后悔。”
房看他这样子,胸中又莫名烦躁,挥手道:“去吧去吧,不要让人家久等了。”
他话还没说完,青萍的身影嗖的一下窜了出去,一溜烟便消失不见,迫不及待之情几乎满溢了出来。
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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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隆冬时节,方才在屋内还好,到了屋外,寒风嗖嗖,青萍身上衣物单薄,走着走着便冷得打颤。他搓搓手,不断哈气取暖,边走边新奇地环顾四周。
天空蓝得透明澄澈,没有云彩,太阳如一盏巨大的白灯高挂穹天,挥洒的白昼光辉带不来丝毫暖意,四面寒风如刀割,院中松柏青绿如旧,有些地方覆盖了一层薄霜。
青萍对幻境也有些研究——心魔给他的宿主送过千八百的幻境,换成花朵儿也能堆满几间屋舍,但如此真实的幻境,他也是头一回见。
小乙还在惊叹:【青萍,你好厉害!你刚刚做了什么,房先生怎么忽然就放手了?】
青萍和他宿主一样喜欢安静,不爱吵闹、热情、冲动的生灵。但他给小乙起了名,要用它做事,因此也不觉得它大惊小怪很烦。
心魔把红通通的手搓一搓,贴一贴脸,冰凉凉的。他在心底回道:【我简单修改了一下他的念头。】
小乙崇拜:【听起来好恐怖!】
青萍慢悠悠地,带点骄傲地说:【心魔就是这么恐怖。】
【不愧是心魔!】小乙说,【天生大坏种!】
【嗯,天生大坏种,毁灭世界!】
好伟大的梦想,小乙肃然起敬。
它又期盼道:【那青萍你杀戏长曲岂不是手到擒来?我想快点被天道大人收回去。】
戏长曲,青萍的宿主,此方晋级幻境的主人,也是心魔的暗杀目标。
刚刚还随口说着毁灭世界的青萍一瞬间泄气蔫巴,干巴巴道:【这些对他又不管用。】
这种念头上的修改限制颇多,只能对关系亲近的、没有任何防备的低境界修士使用。
青萍现在修为全无,只能对关系好的凡人用用这招,方才要不是房先生与他借用的身份关系足够亲厚,青萍断然影响不了对方——便是有修为时,心魔和宿主同境界,关系也不好,他几乎影响不了对方。
懂了,有一点能力但不多,总体还是只脆皮废物点心。
小乙也不奇怪。作为天道分出来监管青萍的一缕意识,它自然知道青萍在人家心上窝了千年、占据天时地利,但硬是没干出来什么成绩的惨淡往事。
小乙担心道:【那只能靠硬实力了,青萍,你能打过你宿主吗?】
【……应该可以吧,】青萍犹豫,不敢将话说满,【虽然我以前打不过他,但现在我宿主还小,我肯定能成功。】
根据环境推断,这个时间点的戏长曲应该还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小孩。
说着,青萍板起脸,阴恻恻比划两下:
【到时候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咔咔咔一顿,一切就结束了……】
完美啊!
小乙再度崇拜:【你一定会成功的,青萍。】
【嗯嗯。】
就在此时,背后忽地传来脚步声。
青萍耳朵一瞬间竖起,异常警惕,以为是房先生追了出来,兔子似地下意识拔腿想跑,直到房夫人的声音响起:“月白!等一下!”
还有点不熟悉这个名字,青萍卡顿一下,乖乖停下脚步。
房夫人走上前,拉过青萍的手,塞了份沉甸甸的黑花布包袱给他:“我看你身上穿得单薄,这里面是几件衣物,还有件你房叔昨日叫我去买的棉衣,记得带上。其实本来也该今天给你的,谁料到……哎,不说了。天冷了,你衣物多添些,莫要得病。”
又道:“安安还给你放了书进去,说读书明智,叫你就算当了仆人也莫要荒废光阴,说不定以后这本领就能起到作用。”
她说完,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别怨你房叔刚刚骂你太狠,他其实心最软,知道你在外面欠下债后,便都替你还清了。”
房夫人抬头看向青萍,柔声道:“戏家不是个好去处,往后要是遇到什么事了,偷溜出来找伯母,伯母也好为你想办法,好么?”
青萍点头:“好。”
房夫人放心了:“你走吧。”
青萍想了想,忽然塞给她什么:“这个你拿着。”
没等房夫人反应过来,青萍已经出门而去,不见了踪影。
房夫人摊开手,手心躺着的,赫然是几两白花花的银子。
另一边,青萍拿着包袱走在道上,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怪怪的感觉。
非要说的话,或许应该将这情绪归类于“新鲜”——在过往,青萍所能直接接触到的生命只有他的宿主,刚刚那种被外人关心的体验真还是第一回。
【房家待月白不错,】小乙比心魔更有同理心一点,发出一声感慨,【可惜月白死了。】
月白倒在一条通向镇外的水沟中,后脑着地,直接断了气,怀里还揣着银子,约莫是挟银夜行时太过心急,没有注意到脚下,结果一时不慎后再也没了谨慎的机会。
青萍哼哧哼哧把尸体埋了,然后才变幻身形服饰,替代这个已经签下卖身契的便利身份。
方才给房夫人的银子便是那卖身钱,原是担心追债耽误事情,想带走还掉赌债的,没想到房家居然帮忙还了。
青萍也想起了那景象,嗯了声,拿着有分量的包袱,微末的可惜之情划过心底,又很快消失。
心魔到底是冷血的。
于是向先前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