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符箓都掉地上了,还装什么呢?”见无人出来,陈柏冷笑一声。
夏承煊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手上的符箓只剩下了半截,另外一半早就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八哥咬咬牙低声道:“不行咱们就跟他拼了!”
虞璟按住它,小声阻止:“先别冲动。”
帘子撩起,里面的人缓步迈了出来,终于肯露面了。
“是你们?”
陈柏正在端详手中的半截符箓,见了他们,挑起眉,看上去有些意外。
“校尉大人,好巧,好巧……”夏承煊赔笑道,“我们只是想来问问早上那犯人……”
话未说完,陈柏突然扬手,袖中一柄暗器钉着符箓破空飞来,直指夏承煊命门。
银剑出鞘,残影间将那暗器斩成两半,拦在夏承煊身前。
“校尉大人怕是误会了什么。”虞璟微微上前一步,正好将夏承煊半遮于身后道。
陈柏脸上已经敛了笑意,目光深沉,“误会?私闯民宅也是误会?见我就躲也是误会?”
他厉声发问:“你们来我这到底要做什么!”
虞璟脸不红心不跳,语气平常,“方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只是想问问早上那犯人是如何处置了。”
陈柏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夏承煊心里正发虚,看见陈柏咧了咧嘴,眼底却尽是寒意,“犯人自然交给了官府处理,你们不来找官府,来我这做甚?说!”
夏承煊在心里叹气,要不还是打罢。
刚想要悄声去告诉虞璟自己手里已经攥了一大把符,若是开打了,他也能帮的上忙。
虞璟却只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打量着陈柏不说话。
两人对视着,无一人移开目光,眼底皆是暗流涌动。
虞璟突然就笑了,全然不顾陈柏还捏着暗器,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圆桌旁坐下,给自己也倒了盏茶。
“陈总管不妨有话直说,拐那么大一弯子,叫我们差点没反应过来。”
夏承煊有些懵,陈柏有什么话要说?他不是要来捉咱们么?
电光火石间,一阵福至心灵,他反应过来了。
陈柏若是真的诚心要杀他们,怕是在老夫人出门的时候便动手了,哪还与他们废话这么多。
八哥飞过去落在虞璟肩上,估计也是悟出来了。夏承煊叹了口气,略微放了点心,走过去坐在虞璟身边。
“算你们还有点脑子。”陈柏嗤笑一声,将袖中的暗器往里收了收,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他眯了眯眼,又说:“你们若是方才动了手,我就将你们全都杀了,商王分辨不了手底下人的能力,我来帮他清理清理门户!”
夏承煊默默把手里的符箓松了松,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又起身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说道:“哪能呢,大人!您这一出来,我们就知晓了。”
虞璟瞥了眼他,嘴角不甚明显地弯了弯,接着正色道:“在下有一疑问,想请校尉大人解答。”
陈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闻言一顿:“哦?”
虞璟手指轻轻点着茶盏,说:“大人家中平日就是这般冷清么?”
陈柏眯了眯眼,答道:“是。”
虞璟又问:“大人的家中有几口人?”
“如你所见。”
虞璟点了点头,看上去若有所思,接着话锋一转:“那想必大人也未曾娶妻。”
夏承煊正捏着鼻子喝着茶,闻言直接呛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方才不是才看到那副女人画像,诗句都那样写了,陈柏怎么可能没娶妻。
陈柏把玩茶盏的手停了,眼神如同淬了寒光般射来,“你们看到了?”
夏承煊心里咯噔一声。
虞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看上去非常坦然,“不小心碰到了机关。”
夏承煊有些急,哪有上来就戳别人痛处的,况且这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若是真打起来怕是要遭殃了。
心里想着,他便悄悄用脚踩了踩边上人,边上人面不改色,看起来丝毫没感觉到。正准备用力多踩两脚,边上人的手像是长了眼睛,精准地擒住了他的腿。
他到底还是收了脚。
咔哒一声,茶盏落在桌面上,夏承煊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我有娘子,”陈柏的眼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她已经死了。”
毫不意外,虞璟顿了一下,说:“节哀。”
陈柏给自己续了盏茶,淡声道:“你接下来是想问她是怎么死的罢。”
他这次没等虞璟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已经是总管了,她本该享享福了。”
他的声音明明没带多少情绪,但夏承煊就是听出了一抹神伤。
他抚着茶盏,望着点点涟漪,讲了一个故事。
*
有一位男子娶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娘子,并与他的娘子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人人见了都叹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眷侣。
原本他们在老家安居乐业,男种地,女织衣,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成婚两年,那年秋收,他带着一石粮食,到了乡上一位有名的丹青手家,换来了人家首肯,娘子的那副画像就是那个时候画下来的。
画像画得惟妙惟肖,家里人见了都很欢喜。娘子尤其喜爱,将它挂在了屋子里,每日都能看见。
结果没好几年,七国分得久了,有野心的各国蠢蠢欲动,男子有一日听乡里的穷秀才唉声叹气,便知晓了他们乡处在和周国的交界处,若是打起来了,他们第一个遭殃。
男子将此事告诉了家人,家人一听,这还了得?收拾了细软,连夜赶路,逃到了另一座城,也不忘带走了那副画像。
到了城中,他安慰着家人,钱财房屋可以丢,人没事就好,不过是重头再来罢了。
家里人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他们散尽了家财,买了间危房,开始重新生活。
但人生在世,这么一大家口要填饱肚子,没有钱,如何能活?
起初,他给富人家养马,勉强能过日子。但后来,对于战争的恐慌席卷了民众,物价也跟着飞涨,他越来越吃力了。
好在家里人都敏锐察觉到了,于是各自都想法子看看有没有法子多赚些钱。
有一日,娘子欣喜地告诉他离房子不远的山上有几棵果树,上面的果子清甜无比,可以拿到集市上卖。起初他将信将疑,娘子去卖了一日,果真赚了些钱,于是他便放心让她每日去摘果换钱了。
得了些余钱,父母在房子后面圈了块地,买了几只鸡,养在里面,只等它们长大了或者下单了,拿到集市上买。
家里人的心是齐的,拧成一股绳子,这日子也渐渐不那么困苦了。
一切都在好起来,陈柏想着。
后来真的打起来了,正是男子的家乡,听说王上派了武安君去迎战,足可见其重视程度。
家人都在感慨还好走得早。
城中逃难来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了,男子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他右眼皮狂跳,早上起来便心里有些发慌,但他也只当是没睡好,便没放在心上。
早市开市时,正给主顾家的马添粮,管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喊他的名,说不好了!
他迎过去,握住管家的肩,问他怎么了。
管家说有难民饿得发慌了,闹事,见他娘子是个女子,筐里的果子也看着诱人,便起了歹心当街抢夺。
他爹娘为了护着儿媳,与那歹人起了冲突,但老人家如何能敌得过年轻人?于是他爹被推倒在地,后脑碰到了一块石子,当场就昏了过去;他娘撞到边上摊贩的小车上,眼睛正磕到了凸起来的木头,双眼流了血,不知道还能不能视物。
他一听,当即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直接丢了马,奔去了市集。
到了那里,一位青年按着一人,不让他动弹,想必那被按之人就是那歹徒。
但他无心去管,父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边上蹲着个郎中,正在掐他人中;母亲紧闭着双眼,两行血泪汩汩流出;娘子坐在地上,一见到他,哭喊着扑过来说对不起。
郎中站了起来,对着那青年,作了个揖,摇摇头叹气说:“不成了,没呼吸了。”
他跪下来求他再救救父亲,但那郎中只说准备副好棺材,葬了罢。
不知道他是如何背着父亲回的家,娘子搀着母亲跟在他身后。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父亲,母亲眼睛也看不清了。男子后来回想起来,好像是从那日起,他们家就再也没好过了。
青年差人去报了官,周围乡亲们说得多亏了那青年,那歹人原本见他父亲躺在地上不动了,便想下死手将他母亲和娘子也除了,好在那青年及时出现,将那歹人制服,还请了郎中来医治他父母。虽然父亲还是去了,但母亲的眼睛保留了一丝清明。
他给青年跪下,想感谢他,但被扶住了。
青年叹了口气,问他愿不愿意为他做事,他在筹集人马,想荡平世间诸如此类的纷乱。
他犹豫了,他抬头看到了娘子的画像,他只想让她过平静的日子。
青年看出了他的犹豫,给了他一只鸟,告诉他若是之后想加入,便写信绑在这鸟腿上,鸟会将信带给他,若是决定了不想加入,便将这鸟炖了罢。
他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只鸟,每日好生喂养着。
他原本以为不会有需要用到这鸟的那一日,结果不过一年,王上薨了,新上任的王是个酒囊饭袋。
新王巡视至此处,见了他娘子,当即被勾了魂,哪还管甚伦理纲常。
色字当头,悄悄派人跟着他娘子,在他家门前将人绑了去,丢上了龙床。
一夜春宵过后,给他娘子赐了个才人,封号“丽”。
他回到家后,家里处处见不着娘子,但又不敢告诉母亲,只好偷偷一个人找。
第二日走在街上,听着一句王上还朝,周围乌压压跪了一地,他伏在地上偷偷抬起头,那王上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不是他娘子还是谁?
他差点没按捺住身子,想将他娘子夺回,却见娘子红着眼睛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像是被一把重锤击中,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母亲迎上来问他媳妇呢?
他勉强打起精神,说娘子在街上卖果呢。
母亲听后,拄着拐往回走,嘟哝着怀着身孕的姑娘,怎么能如此操劳。
他愣在原地,像是被雷劈了,颤颤巍巍问什么?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说你娘子有喜啦,已经两个月啦!只不过之前怕扰你的心,就一直瞒着不告诉你。说着笑了笑,指着家里说,她还背着你偷偷缝了好些小衣裳呢,就等着孩儿出世了!
他疯了一般闯进家,找到衣服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又跑出门,心里想着管他劳什子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日他也要将他娘子夺回来!
将将跑到城门口,见到城墙上粉衣女子回头一望,他顺着视线一瞧,正是他家的方向。就听到周围惊呼一片,他急忙转回头,一道粉色的身影从城墙上飘下,衣袂翻飞,像是一瓣桃花,只是风一吹,便要散了。
桃花落在了地上,碎了满地,他的心也碎了。
他的桃花是他用心血养着的,就算是碎了,在他眼里也非常好看,但那摘走他花的采花贼满脸嫌弃,摆手命人敛走葬了,都不愿多看一眼,似乎会脏了他的眼睛。
他离他的桃花只有几步之遥,却再也无法触碰到了。
*
母亲久久不见娘子归来,知道遇到了不好,大病一场,终日病榻缠绵。
他立了一个衣冠冢在那种满果树的山上,给他的娘子与未出世的孩子。又写了一封信,放飞了那只鸟。
那鸟很快飞了回来,带了青年的口信。
从此他便跟着青年的人练武,进了国家的军队,得了武安君的重用,还见到了......王上。
彼时他立了功,王上笑眯眯地问他想要什么,还想做主为他娶妻。他咬牙跪下,告知对方自己已有婚配,佳人虽去,此心不改,此情不渝。
王上叹他是个痴情人,此事作罢。他自请做了将军身边的副将,等待着青年所说的时机到来。
他知道青年是敌国的达官贵人,可是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