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寞晕倒后是格桑发现了他,可令格桑诧异的是,暗室内出现了两个沈寞,一个倒在地上,另一个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两人从长相到声音都一模一样,格桑一时分辨不出来,只好先将晕倒的沈寞背出来诊治,再将另一个沈寞拉出来。
至此,格桑已经大概分清哪个是真正的沈寞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假沈寞什么来历,也不知道真沈寞为何晕倒,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让其他人看到假沈寞,便只得将假沈寞锁在房间里,一切等真沈寞醒后再做定夺。
幸而族医诊断说沈寞只是疲劳过度,休息一会便能醒过来。
房间事,格桑与假沈寞面面相觑,格桑问:“你是谁?为何冒充族长?”
假沈寞闭口不答,他没听懂格桑说的话。
“你不会说话?”格桑心有所疑。
这回假沈寞倒是开口了,只是说的话格桑听不懂。
“Coko nio ?”(你是谁)假沈寞问。
格桑一头雾水,他们两人谁也听不懂对方说的话,这如何交流?
幸好真正的沈寞及时醒来,打破了僵局。
沈寞刚醒,格桑便快步走到他跟前询问:“族长,你好些了吗?怎么会突然晕倒在暗室?你知道这个冒充的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沈寞头昏,恍惚间听到“暗室”和“冒充”,便知晓格桑是把魔偶认成冒充的人了。
“我好些了,其它事我稍后再和你说,那人呢?”沈寞问。
格桑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的假沈寞。
“Coko tn .”(你过来)沈寞说。
假沈寞走了过来,格桑惊讶地问:“ 族长,你能与他交流?”
不过沈寞并没有搭理他,格桑便自觉退到一边。
“Coko nio ?”假沈寞重复刚刚的问题。
“Baden kuni coko .”(我就是你)沈寞说。
“Soju baden nio ?”(那么我是谁)
“Coko kuni baden , coko yidu baden sanwu .”(你就是我,你我本是一体)
“Soju fuzn nio ?”(那么他是谁)假沈寞指着格桑问。
“Fuzn kuni bakog hemn .”(他是我们的朋友)
“Hemn ? Baden kuni lamo , baden inpo hemn .”(朋友?我是寂寞的,我没有朋友。)假沈寞垂着头,哀声叹气。
“Noe . Roln tane , coko po hemn .”(不要难过,从今天开始,你有朋友了)沈寞安慰道。
“Soju gona , baden misu coko zosn chie . Baden po qun wi bakog hemn .”(那么现在,我希望你坐到凳子上,我有话和我们的朋友说)沈寞说完又将枕头下的书递给假沈寞,示意他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去。
假沈寞听话地坐到了一旁。
“格桑,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同旁人说起,包括南夜。”沈寞正色,看向立在一旁的格桑,“可听明白了?”
“族长放心。”
“七年前我上岸,不幸碰到忘忧君的人,是一位侠客救了我,之后我便住在了他家里,他有一胞妹被九毒之首玖江所控制,他被迫听命于玖江,玖江想拿到我身上的涅血钗碎片,于是命令他杀了我,彼时我并未察觉出酒中异样,又早已心悦与他,便喝下了他递来的毒酒,玖江毕竟是九毒之首,除了毕清和她自己,无人可解她自创的毒,我当时大意,发觉时中毒已深,无力回天。”
沈寞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提及白垣,他眼眶又红了。
“萨桑能做的,不过将毒抑住七年,吊住我一条命,距我中毒至今,已过去四年,三年后,我必死无疑。你现在看到的那个沈寞乃是魔偶所化,魔偶生性残忍,好在它如今刚醒,还是孩童心性,三年后它便会彻底长大,我要在这三年里,教它礼义之道,教它如何管理鲛族,虽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总要一试。若是成功,它日后便是我,它会代替我成为鲛族族长,若是失败,我还需你召回阿洛,与他一同辅佐沈毓,如此,我鲛族方能免遭大难。”
沈寞一口气把事情说完,格桑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你所言当真?”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沈寞皱眉问道。
“那你为何现在才说?”格桑还是不敢相信。
相处了四年的好友突然说自己活不久了,任谁也不会相信。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是你擅闯暗室发现了魔偶,我原也不想告诉你。”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我今日偶然看见了这一切,你还打算继续瞒下去,然后三年后死得悄无声息是吗?”格桑太生气了,竟连礼数都忘了。
“不错。”沈寞并不在意格桑的无礼。
说到底,还是沈寞对不起格桑。
格桑本不叫格桑。
他原叫容筝,是制香师容娣的独子,幼时因他母亲之事,他们全家流放至滨域驻守,直到十四岁那年,水龙族二小姐误入其中,鲨族少族长见义勇为,离开时撞见了用膳回来的容筝。
南夜于是将苏韵交给了他,而后便离开了,可南夜的英姿已经深深刻在了他心里。
次日水龙族的人来讨要说法,以他们守卫不力为由要严惩他们,幸而南夜出面解释,容筝与他的家人们才能幸免于难,正是这一次,容筝对南夜产生了别样的情感。
后来鲨族应招侍卫,他便自荐了上去,成功离南夜更近一步,再后来一次暴乱中,他为南夜挡了一箭,从此便成了南夜的贴身侍卫。
两年光景,二人互诉衷肠,正是郎有情妾有意,可南夜的父母嫌弃他身份低微,百般阻挠,甚至有意要与鲛族联姻。
南夜自是不愿,老族长在其软磨硬泡之下,才终于答允这门婚事,只说南夜回巢之后便成婚,岂料南夜一走,老族长便迫不及待地想赶容筝走,苦于找不出错处。
直到四年前,沈寞因族内事提前回巢,老族长邀其共商要事,席间容筝听到沈寞二字,斟酒的手一抖,酒杯碎摔落在地。
老族长抓住机会就要赶容筝走,沈寞忽闻故人姓名,保下了他,他便改名换姓,又回到了鲛族。
忆起流放前夕,沈寞曾对他说会保下他,不让他去滨域驻守。可沈寞没有做到,于是他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但他不怨沈寞,如果不是沈寞的食言,他不会遇见南夜,更不会与她相爱,只是沈寞心中有愧,所以他一入朝便是守卫长,并且可带刀自由出入御堂。
格桑感谢沈寞的优待,一直克己复礼,尽忠职守,今日若不是听到沈寞如此丧良心的话,他断不会这般无礼。
“沈寞,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还真想过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啊,你把当我什么?你把二公子当什么?你把鲛族族人当什么?”
格桑当真是气极了,竟敢直呼族长名讳。
“放肆!”沈寞眼瞧着说不过他,便不想再与他争论。
“属下失礼,自去领罚。“格桑脾气也上来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格桑熟谙沈寞话中意,自行退下了。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两人气都消得差不多了,沈寞便将房门锁好,独自去找格桑了。
说是找,其实也不算,沈寞轻走熟路地钻过灶房后院的小洞,果然看到格桑正坐着喝闷酒。
这是鲛族和鲨族的交界处,格桑有一段时间天天坐在这喝酒。
“人终有一死。”沈寞边说边随意地坐在格桑身边,仿佛他们不是君臣,而是兄弟。
“但不该像你似的,死得这么窝囊。”
“我好歹是一族之长,你说话不能尊重点吗?”
“你现在坐在鲨族的地界上,谁管你是哪族的族长。”格桑呛道。
居然……无法反驳。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格桑总算恢复了点理智,“那个侠客,就是你常念叨的白垣吧,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沈寞叹了口气,“他见我喝下了毒酒,便用我的剑自戕了。”
“只有芷宿认可的人才能将其化扇为剑,他居然能驱动芷宿,看来你还将自己鲛人的身份告诉了他。”
沈寞不置可否。
“真的无药可医了吗?”
“嗯。”
“这么多年,痛吗?“
“不痛那是骗人的。”沈寞苦笑,“最痛的时候,夜间翻身都困难,必须定期找萨桑施针,但能多活几年,也不亏。”
“这么怕死,还瞒着那么多人,死前没人给你送葬你就有的哭了。”
“不是怕死,是舍不得你,舍不得阿洛,所以不想死 。”
“差不多。”
“还是有区别的。”
沈寞和格桑并肩坐着,一人一壶酒,好不潇洒。
“该回去了。”格桑说。
“嗯。”
之后两人便各自回房,路上他们皆是心事重重,一路无言。
这边沈寞哄睡了魔偶后已是疲惫不堪,一上床就睡着了。
今夜他又梦到了白垣。
梦中,白垣满身是血倒在他怀里,腹部上插的是他的剑,白垣哭着给他道歉,在一声声的道歉中,停止了呼吸。
沈寞陡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四年来,他夜夜都会做这个梦,可是不管再梦到这个画面多少遍,他仍旧心有余悸。
阿垣啊。
这个梦像是在惩罚白垣又像是在惩罚他。
沈寞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赤着脚,漫步在鲛宫,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沈毓的住处。
沈毓殿中还燃着灯。
沈寞推开沈毓的卧房门,沈毓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这么晚了,毓儿怎的还不睡?”沈寞出声,沈毓才察觉有人。
沈毓见是沈寞,忙放下书,起身行礼,“侄儿给二叔请安。”
沈寞摆手让沈毓生下,余先瞥见桌上的书卷,“《周易》?毓儿还对这个感兴趣吗?”他问。
沈毓答:“先生说二叔每日处理公务很累,侄儿想多看些文献,也多学些知识,好早日入朝,能为二叔分忧。”
“你既感兴趣,日后可以多与先生讨论,还有不明白的,也可以来问我。”沈寞心中倍感欣慰,如此忠孝之人,日后若真传位于他,鲛族应当会更加繁荣。
“二叔,你今日看起来有些憔悴。”沈毓一贯心细,自然觉察到了些异样。
“二叔……想到了一位故人。”
“是已故之人?”
沈寞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点头。
“二叔这般模样,想来是重要非常之人,是二婶吗?”沈毓问。
沈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二叔这样,大概是爱意尚未宣之于口,斯人便逝,二叔今日想起,可是遗憾?”
沈寞惊叹于沈毓的推断能力,他未曾经历过那些事,竟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沈毓露出羞赧的神色,道:“二叔,我告诉了你,你可莫要恼我。”
沈寞点点头,沈毓才继续说:“前些日子南夜婶婶住这儿的时候顺便来看过我了,她说我太古板,说小孩子不应该天天待在这四方书院,看这些枯燥无聊的古籍,然后就给了我几册话本,我瞧着有趣,没忍住,就收下了。”
沈寞额上青筋鼓了鼓,却还要装作心平气和,“这没什么,只是切记莫要误了功课,她都给了你什么样的话本?”
“有很多,有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故事,也有男人同男人的……”
沈毓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寞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他忙给沈寞倒了杯茶。
沈寞喝水似的喝完了茶,嘴角一抽,在心里给南夜记了一笔,明日就递拜贴,必得问清楚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二叔先回去了。”沈寞找了个借口离开。
“恭送二叔,二叔夜安。”沈毓的声音回荡在沈寞耳边,只可惜,今夜注定不安。
回寝殿的路上,沈寞再次想起白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