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心里忐忑,小跑着跟了上去,临到乘船的地方,真瞧见了杨玄刀在小径上,就快要上船了。
乌篷船一次能上七八人,从千禧和江祈安的角度刚好能看到船,现在已经上了好些人,杨玄刀还没来得及上去,就快走出小径,此时射箭,只要动作快,就能不被发现。
江祈安带人在古树下蹲守,经吩咐手下架好弓箭。
千禧可没正面目睹过杀人,吓得呼吸紊乱,她蹲在江祈安身边,不自觉攥住他的裙摆。
江祈安感受到她的紧张,没敢回头,他铁了心要杀杨玄刀,却是没能完全狠下心,顾虑千禧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转头担忧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害怕就蒙上眼。”
声音极轻,明明是决断的话,面对她时,仍带了些许恳求。
千禧思绪纷乱,杀一个陌生人她都没干过,更何况杨玄刀他……
她忙收住思绪,不愿耽搁了他的计划,眼眶里不知不觉涌上些许泪,却死咬着嘴唇,缓缓摇头,没让眼泪落下来,瓮着声音,“没关系……”
江祈安心里忽然颤颤地疼,强迫自己转过头,沉住气息,直直望向杨玄刀的背影。
若是杨玄刀走到人多的地方,这箭就不能再射了,这一路要换乘许多船只,都是人多的地方,会引起恐慌,机会仅在一瞬之间。
他明明不想再与她这般亲近,却没忍住握住她的一只手。
他另一手扶住了持弓人的肩膀,沉声道,“别抖,拉开。”
手底下的人并非县兵,只是召集的乡勇,未受过专业的训练,被江祈安这么一扶,毫无经验的他手上哆哆嗦嗦一抖,就将箭矢抖了出去。
嗡的一声,千禧整颗心随之一抖,却是见那箭矢栽落在不远处。
这一箭,竟是让千禧松口气,但她死死咬着牙,没有表现出一点放松的模样。
她信江祈安的,从小到大都信他骨子里人品,荷花祭也好,那夜在她家里也好,江祈安的愤怒绝不只是因为嫉妒与迁怒,若不是有着更可怕的原因,他不可能做这事。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时她在凤来春做短工,有一群极其富贵的青州人在那儿吃饭,杨玄刀去赴约了!
这次杨玄刀也说要去青州!
江祈安说过,青州是前朝势力的扎堆的地方。
徐玠也说杨玄刀在青州军营待过!
这就串起来了,难道是杨玄刀是前朝势力?江祈安有所怀疑,但无法证明,所以才这般焦躁!
她刚想告诉江祈安,回神时江祈安已经捞起袖子拉开弓,箭矢渐渐瞄准,若她的怀疑是真,那这箭射出去,就算合理。
想通这个道理后,千禧内心不再动摇,她也丝毫不怀疑江祈安的射术,他娘是个猎户,他能射中的。
几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他拉弓。
千钧一发之际,小径的尽头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尽管没瞧着正脸,千禧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背影,是婆母梁玉香!
她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瞳孔骤缩。
不可以的!
不可以让个与武一鸿如此相似的人死在婆母面前啊!
这让她以后怎么活!她会疯的!
千禧急得落下了眼泪,一口气还没吸上来,就慌乱扑进了江祈安怀里,浑身颤抖,“别别别!我求你了……求你了……”
江祈安早已松懈了紧绷的臂膀,他也瞧见了千禧的婆母,在千禧扑过来的时候。
他怔愣望着杨玄刀与梁玉香说说笑笑,眼里满是愤恨与不甘,却是丢了弓,双手不自觉轻抚她的头顶。
他宽大的手掌力道不大不小,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平息了她的万般不安,刚才提起的那口气陡然落下。
千禧喜极而泣。
若那一箭真射出去,她不敢想后果。
她将人抱得更紧了。
梁玉香提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的往杨玄刀手里塞,“跑船最是辛苦,要晕船的,这一包是草药,这包是干粮,在路上可以吃。”
杨玄刀见这阵仗属实被吓着,就这些吃一年都够了!
他面上却挂着淡笑,若有似无地透露着一丝不屑,嘴却是甜的,“干娘,这太多了,你和干爹留着吃就是。”
“我们有吃的,家里都吃不完,莫要担心我们!”梁玉香越说越兴奋,“这还有一双鞋,我刚纳的鞋底儿,足够结实,又软和,不磨脚……”
杨玄刀一句一句应付着,梁玉香硬是将人送上了船,朝着那远去的乌篷船直挥手,跟送亲儿子离去一样。
杨玄刀坐在船上,看着随风翻飞的帘子外那挥手的身影,有些不可思议,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么?
掏心掏肺地对一个陌生人好,不求回报,难道只为他一张脸。
他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脸,武一鸿是个什么人,怎么他就遇上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呢?
他全然想不通,不相信梁玉香的好,不相信武长安的好,武一鸿也绝不是个真实的人,他或是个在父母面前装得乖巧,在妻子面前饰演一个好男人,总之,他一定是个狡猾的人。
细想着,徐玠也这般恶心,走前还给了他一大袋碎银,他不过是在演一个好大哥而已。
倒是千禧对他的嫌恶真实无比,让他安心,不由地挑起眉毛。
秋风清朗,小河中乌篷船摇摇晃晃,不断远去,驶到分叉口,拐了个弯儿,彻底不见。
江祈安和千禧蹲在岸边沉默了。
千禧胡乱抓着地上的草,心里左右不是滋味,她偷偷瞧江祈安,他眼里没了先前的不甘与愤怒,这会儿显得云淡风轻。
她讪讪开口,“若没杀他,会怎么样?”
江祈安愣了一瞬,低垂眉眼,随意揪了一根草在手里把玩,久久不说话。
他的沉默让千禧害怕,她怕是闯了大祸,无力承担后果的大祸,害怕地又问一遍,“会怎么样呢?”
江祈安抬眸,望着她笑,却笑得有些悲伤,“其实也没什么,决定杀他也是我一时冲动,可能是我魔怔了……”
“也幸亏你阻止我,不然我一个县令,不讲真凭实据,胡乱杀人总归不好。”
这话宽慰到了千禧,她长舒一口浊气,“喔……我就怕我惹了祸……”
“其实你的怀疑也不无道理,杨玄刀他以前在凤来春……”
“可是……千禧啊……”
“你对武一鸿的念念不忘,全加诸到他身上了么?”
江祈安打断了她说话,千禧刚想将对杨玄刀的怀疑全告诉他,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千禧人傻了,不可置信的看了他好几眼,她惊呼,“我没有!刚才阻止你,全是因为婆母在,我分得清他和武一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将他当做武一鸿呢?”
她着急着辩解,有些语无伦次,“可我们……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江祈安攥紧了手中的杂草,力气有些大,能闻见掌心的青草味,他平静地道,“我知道我比不上武一鸿的,但比不过杨玄刀,我没能想到。”
这话多么刺耳,全然是在质疑她对他的感情,千禧暴跳如雷,“杨玄刀从来不在我的考虑之内!你为何要跟他比?”
“可就算没有杨玄刀,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武一鸿不是么?我永远无法与他比肩,我永远居于人下,即便我习惯了,但我发现我没法不介怀。”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精准刺痛了千禧的心。
千禧脑子懵懵的,她从未想过江祈安会如此介怀,心像是被狠狠攥住,收缩之间,疼得喘不过气,再也无法用理智思考。
她一张口,双唇颤的厉害,“你跟一个死人比?”
她猛地站起身,蹲久了脑子一阵晕眩,站起来时晃了两步,江祈安不自觉站起身想要扶她,见她站稳了,又悄悄放下了抬起的双臂。
他道,“我也是个男人,介意不是很正常么?”
江祈安无法想象他此时的面容有多么扭曲,他竭力笑着,又觉眼底发热,双眼定是布满猩红,想想都觉得狰狞得吓人。
千禧也的确看见了那一双发红的眼,真像是在情爱中受尽了冷落委屈的人,在讨要一个说法,那份痛意强烈得让她不可思议。
千禧一直以为,在这天底下能接受她的过去,能完完全全接受武一鸿,接受她公婆的人,就只有他!
他就是唯一。
他却在意到如此程度……
千禧气得狠狠推了他一把,眼泪绷不住,扑簌簌的落下,“你怎么能跟他比!他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说什么是个男人,你在介意什么?介意我以前爱他,还是介意我是个二嫁的妇人!?”
千禧声嘶力竭,一遍一遍推搡着他,眼泪就像眼前这弯河水,怎么都流不尽。
“你跟我道歉!”她无措又愤怒的跺着脚,凶巴巴地哭,“你跟我道歉我就当没听到!我就原谅你……”
江祈安越听,越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可他不能妥协。
她千禧是什么人啊,是个在路边遇见卖货老人,都要将他的货全买了,让老人早些回家的人。
他不信,在他说了他处境艰难后,她会退避三舍,会置他于不顾的人。
她会无比笃定,万分坚韧,永远陪他一起。
但他不能接受。
她又是个敏锐的人,拙劣的理由骗不了她,借题发挥是最好的。
可此刻,他心在颤抖,他什么时候舍得让她这么难受过!
江祈安转过头,没直视她哭红的双眼后,他忽而又有了信心,继续说些薄凉的话,“我……为什么要道歉,我就不能拥有一个只爱我的人么?”
“我爱你那么多年,够苦了!你若总是对别人心心念念,我如何能忍受?”他声音里是难以抑制的颤抖,心底却是狂乱咆哮,他在说什么啊!
他想要和武一鸿争个高低啊……
千禧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人是江祈安,那个理智聪明,事事妥帖周全,永远站在他身后的江祈安。
就他今日说出的话,她就已经不可能原谅他了。
她当然也知道如何戳他心窝子,她勒了一把眼泪,狠狠道,“谁求着你爱我了?”
“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武一鸿是我的底线,我不可能跟个诋毁武一鸿的人在一起,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看起来你处处委曲求全,可你江祈安心里最是幽暗,向来都要别人迁就你,我不伺候你!”
后面几句狠话,她憋着没让眼泪流下来,想洒脱转身,可终究是不甘,她忍不住啊。
走了没两步,又觉骂得不够狠,弯腰拔了两根带着泥团的草,使尽力气砸在江祈安素白的衣裳的,落下好大一个泥印子。
“疼我的人多着呢,不差你这么一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