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你觉得我会沦落到同一个少几两肉的人谈交易?”,唐帆得理不饶人的说话方式依然没变,他出生在书香门第,自诩清高,一贯厌恶宦官,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李南福脸上的笑意依然挂着,置若罔闻般道:“唐大人也知道,太子殿下与太后娘娘的隔阂愈发加剧,这几年卫家仗着太后在,可谓是权势滔天,若太子殿下登基,必然要同卫家清算,卫家不可能坐以待毙,杂家在太后身边待了好些年,这其中弯弯绕绕倒是也懂得不少。”
唐帆隐约猜出他的意思,道:“你想如何?”
李南福道:“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唐大人如今前途未卜,杂家在禁宫苟延残喘,你我也算楚囚对泣,何不如同舟共济?你将我引荐给太子殿下,我在殿下身边多说你几句好话,不至于落得今天这番地步。”
李南福在禁宫待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事就是观言察行,他知道唐帆此人目光短浅又刚愎自用,仗着自己出身自诩清高,在朝堂高低不就又放不下身段去巴结人,可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容许自己低人一等。
遥想当初前朝,宦官势力可谓只手遮天,可自雍景之变伊始,便开始走下坡路,李南福的养父李蒿死后,更是备受打击,要知道,曾经的北衙可是牢牢握在宦官手里。
可李南福却不敢公然面见元夏,这位太子殿下深不可测,若元夏不以为意,吃了闭门羹不谈,元夏若为缓和与太后的关系将他拎出来,后果他不敢想。
而尽管唐帆并不想与李南福有交集,更不用说待一条船上,可如今之势,似乎别无选择。
唐帆沉声道:“但我即便有心帮你,可你也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对我早已不复当初一般,你怎么就觉得太子殿下会在乎我的引荐?”
这一点李南福早就想过,可对于其他人,他没有利益可与之交换,唐帆不过是他走投无路的一个下策罢了。
李南福微笑道:“唐大人不试怎么知道?”
唐帆沉默半晌,似乎在思考其中利弊,终于道:“我或许帮不了你,但有一个人可以。”
李南福问道:“谁?”
唐帆抬起头,烛光在他毫无波澜的眼眸里跳动,嘴角却似乎露出一抹笑意。
“右散骑常侍,江长琴。”
唐帆虽然才疏计拙,但脑子也还算好使,他如今人微言轻,李南福此番来访或许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知道李南福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有一日他出事,搭上自己就得不偿失了。他虽然急切希望再次得到元夏的重视,可眼下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不能冒冒失失献殷勤。
在唐帆眼里,李南福一旦搭上元夏和太后两条线,无疑是刀尖上走路,元夏顺利登基倒还无事,如若不然,太后发现就是死罪,他敢冒险,可唐帆不敢。
“为何?”
唐帆一笑,道:“他如今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虽然甚少人知,但我怎么可能不知。”
李南福在脑中细细思索半晌,道:“可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如何能帮我?”
唐帆道:“我与他也算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些秘辛旁人不知但我可知道,你大可以此要挟他。”
唐帆欲将自己从中摘得干净,若太后发现,他当可以作壁上观,而元夏生性多疑,李南福若有事,元夏必然也会对江端起疑,到时候他重获元夏信任指日可待。
“不过你来寻我这事断不可教第三个人知晓。”
李南福思绪万千,虽然他不知道唐帆与江端之前的恩恩怨怨,但眼下只要于他有利,他皆可一试。
“那杂家就多谢唐大人提点。”
而此时的江端正顶着夜色踏入椒溪院,从夜晚的喧嚣中脱身出来,浅色的衣衫上似乎落着一层薄薄的月华,小院里,干枯的树枝沉沉睡着,仿佛做着来年春日新芽初生的梦。
江端转身上恰好看见坐在长廊上头发半白的人,这人似乎正望着地上早已燃尽的蜡烛发呆,连江端回来都不曾发觉。
“叔父。”
闻声,这人方转过头来,知天命的年纪令他脸上褶皱愈发明显,略显凌乱的胡须与发青的眼眶让整个人显得有些病怏,眼珠有些浑黄,但望着江端眼眸却满是慈爱。
“回来了,饿不饿?”
张仁怀慢吞吞地起身,江端赶忙将他扶住,道:“您身子骨不好,就少出来,冬天的夜晚本就更加冷些,若是再冻出毛病,就是长琴的罪过了。”
张仁怀笑着摆摆手,道:“我哪有那么脆弱,我看这上元节这么热闹,就想出去走走,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江端顺着张仁怀的目光望去,台阶上几截残余的蜡烛木然不动,它们耗尽生命,在雪夜里与雪相融。
燃灯是上元节的习俗,寓意着除旧迎新,本该是除夕夜所点,可每年张仁怀总是看着燃尽的蜡烛不舍,好几天了才让江端将其清扫掉。
江端心知,张仁怀是在怀念逝去的亲人,在他眼里,跳动的烛火就如生命一般,只要它不熄,生命就永远不灭。
江端扶着张仁怀缓缓走向房中,而张仁怀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明天是不是要去荐福寺祈福?”
江端闷声道:“您知道我一向不信神佛之说。”
“没关系”,张仁怀道,“你就当为我这把老骨头祈个福,顺道为你今年求个好彩头。”
江端也不拂他心意,道:“好。”
接着,张仁怀又絮絮叨叨着什么,江端只是听着,替他关好窗户,又挑好炭火,摸着茶壶中的茶水已凉,江端又烧了些热水来。
见张仁怀安然睡去后,江端浅浅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这一次,轮到他呆坐在檐下,望着那些残烛出神,仿佛只有在夜里,他才可以从大顺的浮华中抽出身来,画地为牢,在牢笼中思念亲人又或静思前路。
天地苍生,他如远行游子,只是坟冢已成青山,无人鸿雁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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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国祚以来,皇帝皆崇礼重佛,每至要日,佛寺里千人朝拜,香火不绝,上元礼佛的习惯也代代相传。
翌日清晨,荐福寺里里外外人满为患,人们结伴同行,伛偻提携,焚香的烟气缭绕在半空,敲钟击磬之音回荡良久,热闹中而又肃穆。
江端一身素袍,嵌在人流中缓缓行进,今日他依然是与宋哲卿与韩忱同行,不过今日韩忱的妻子上官宜也在,江端见上官宜的次数不多,但上官宜泼辣的性格他深有感触。
他曾听宋哲卿讲,当年韩忱是在进京赶考那日碰上的上官宜,彼时涨红了脸的姑娘手握马鞭,正教训着调戏她的男人,那人也是眼拙,没认出来她是太常卿上官赫濂的掌上明珠,生生挨了几鞭。
见上官宜依然不依不饶,正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韩忱忍不住好心劝了一句,却被上官宜一顿呵斥,韩忱当时只觉得这姑娘怎得如此泼辣无礼,与其娇小可爱的外表简直大相径庭。
虽然两人的第一面并不美好,但后来韩忱在与前东宫太傅谈论天文礼法之时,又恰巧遇见上官宜,他方知道原来上官宜是前东宫太傅的外孙女,上官宜乖巧地坐在老先生身边,时不时逗得老先生哈哈大笑,韩忱心中那个泼辣无礼的姑娘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而上官宜见他呆头呆脑的模样也忍俊不禁。
久而久之,两人暗生情愫,最后在老先生的撮合下完婚,而曾经活泼明媚的姑娘在为人妻后,有了几分温婉,不过韩忱也从未刻意改变她,两人的日子平淡而时有欢闹。
一行人进入金殿后,江端瞥了一眼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又看了看身前圆圆的蒲团,仍旧挺直了背,双手合十,浅浅俯身拜了三拜。
见韩忱几人还未终了,而身后人们争相挤进门来,两难之下,江端不得不侧身从偏门先行离开。
他立在廊下等候,静静望着往来不绝的人们,他们脸上有着急、有欣喜、有迟迟不得入殿的烦闷。
众生百相,皆求俗愿。
江端不动声色地笑笑,轻声道:“究竟是在拜佛,还是在拜自己的欲望呢……”
“若不是拜自己的欲望,又怎会来此呢?”
江端一惊,萧扬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身边,怕是方才自己说的话也尽数入此人耳朵。
“世子殿下……”,江端镇定自若地行礼。
萧扬轻轻挥了挥手中的扇子,道:“不必多礼,我闲来无事便随处转转,没想到江常侍也在此。”
江端道:“祈福之日,我也是来凑个热闹。”
萧扬笑笑,道:“没想到佛教盛行之下,仍有人这般不信神佛。”
江端回道:“神佛之说不过是人们口口相传,皆为虚妄,若神佛真可以庇佑世人,世间便没有那么多的苦难了。”
萧扬偏头凝视了他须臾,挑眉道:“常侍此话差矣,人世间的苦难不都是人自己作出来的吗?嗔痴怨恨,欲望无法填满,苦难就不会停止,一味地求神拜佛,不过求的是内心的安稳罢了,佛说世间因果循环,可真的有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倒不如说,世间本就是不公的。”
萧扬一字一句仿佛有种力量,敲在江端心上,江端心如擂鼓,轻声道: “世子也不信吗?”
萧扬轻轻摇了摇头,道:“信神佛不如信自己,一切苦难不过都是在与自己博弈。”
江端转头静静地望着萧扬,眼中流转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比想象中的要复杂,明明身居高位,却又不惧闲言碎语,锦绣丛中游,明明知道苦难来源自身,却依然仗着皇宠摆弄群臣,无畏身后暗箭。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温俨鸣,一个初来京城却只知读书为国的年轻人,他永远记得为温俨鸣解围的那日,两人相对而坐,谈到人生抱负时,面前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道“写史”。
——“昔年董狐直笔,传于后世,青史既为后世所鉴,也能塑明德之君。写史亦是写人,正因为有这些以身许国之人,大地神州才得以安宁,若我能提笔,哪怕死轻鸿毛也不足惜。”
人生多歧路,有人对苦难避而远之,于是裹足不前,也有人身负重担,却毫不犹豫踩在必经之路上的每一处荆棘。
半晌,江端低头笑了一声,道:“世子说得对。”
只见萧扬负手而立,望着金光灿灿的佛殿,暖阳落在他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云光,眉眼之间总藏着一股不羁的洒脱。
江端扭过头,继续等待韩忱一行人,而萧扬也未再说话,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人,两人之间寂静无声。
“兄长!”
忽的听闻一声呼唤,萧扬与江端同时转头望去,只见萧毓一路小跑过来,刚想同萧扬说什么,却在看见江端的那一刻停住。
“这位是?”,萧毓与江端几乎没什么交集,不认识也是常事。
“在下江端,见过三公子。”
“哦,原来是你啊”,萧毓猛然回想起周夫人扣自己例钱的时候曾提到过他,旋即他眉头一皱,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被扣了一半的例钱……”
“萧毓!为人要知礼数,怎么说话的?”
萧毓默不出声,只在一旁咬牙生闷气。
如今却轮到江端疑惑,“为何萧三公子扣例钱与我有关?”
他话音刚落就见萧扬竭力向他使眼色,江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既然江常侍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萧扬打个圆场道。
江端“嗯”了一声,俯身送别萧扬,随后也转身离去。
可身后立即响起萧毓气鼓鼓的质问,江端闻声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萧毓似乎见着自家兄长朝江端使眼色,正双眼圆睁地追着萧扬问。
而萧扬两只手捂住耳朵,试图与萧毓隔绝开来,见着这一幕的江端也忍俊不禁。
忽然,江端望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可那个人却在转瞬间消失了。
江端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罔知所措,正逢他思考时,宋哲卿走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该走了。”
江端点点头,可走到半路,他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却依旧失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