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方疏棠每天等苏桓语一同上学,放学。有时候课间,方疏棠还会拉着同学们主动去后排找苏桓语说话。
这样没过多久,苏桓语就觉得烦了。
因为方疏棠正试图拉着他融入所谓的“班集体”,大有每天给他介绍一位新同学的架势。
某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苏桓语耐心耗尽,断然拒绝了方疏棠一起踢球的邀请。他一个人溜达到远离人群的操场东南角,找了棵粗壮的柳树靠坐着打盹儿。
深秋的暖阳最是催眠,柳树细密的枝叶将阳光裁剪成星点光斑,落在他紧闭的眼皮上。仿若停留在庄周指尖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邀请他入梦。
苏桓语抱着双臂,追随着蝴蝶跌落进梦境深处。只是脚步还没站稳,就被一阵大笑声拉扯着回到了柳树之下。
苏桓语皱着眉,掀起眼皮去看那些大笑着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自垃圾桶事件后,苏桓语从方疏棠口中得知,每一个年级的垃圾桶颜色和校服颜色都是一致的。他们一年级所有班级的垃圾桶都是浅蓝色,校服也都是蓝白色的。二年级的垃圾桶和校服都是橙色,三年级的都是绿色……大家可以凭借校服颜色来分辨年级。
如今他眼前这三个人,都身穿蓝白色校服。据他所知,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上体育课的就只有他们班。
苏桓语看着为首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方脸寸头男生,艰难认出了这是他的同班同学何辉,方疏棠前两天刚给他介绍过。
两人总共也就打过那一次招呼,现下何辉毫却不见外的凑近俯身去揽苏桓语的肩膀。边揽边扯着苏桓语起身,笑着说:“走,打球去,我们三缺一。”
“不去。”苏桓语皱眉扯开何辉的手,语气冷冷的说:“别碰我。”
他不明白,这一个两个的,随便碰别人的毛病都是哪儿来的。
“实在找不到别人了,你看,都去跟班长踢球去了。”何辉是个混不吝的性格,根本不把苏桓语的拒绝当回事。
他又伸手去拉苏桓语,笑着说:“走呗,你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好不容易找老师借到的羽毛球拍,一起去玩儿呗。”
苏桓语这次直接避开何辉的手,冷着脸重复了一次:“不去。”
“别给脸不要脸啊。”何辉身后一个背着羽毛球拍,又黑又瘦的男生说:“要不是看大家都不带你,实在可怜,我们才懒得找你。”
“是啊。”另一个拿着羽毛球筒,头发自然卷的男生说:“我们几个原本是要去打篮球的,是辉哥说你可怜,我们这才去找老师借了羽毛球拍。你要是不会我们可以教你,走,一起玩儿去呗。”
何辉也笑着说:“走呗。别整的像我们欺负你似的。”
何辉几个其实是好心,但一人一句,给人的压迫感很强,苏桓语若是不答应,反而成了辜负别人心意的罪人。
苏桓语从来讨厌被人逼迫,加上好梦被搅,心底本就窝着一团火。
现在被这几人一逼,心底的火苗蹭蹭往上窜,几乎要把身后的柳树烧着了。
“多管闲事。”苏桓语板着脸说:“我爱干嘛干嘛,用不着你们可怜。滚。”
小男生们都是有脾气的,眼看一片好心被人扔到地上踩,火气瞬间也起来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黑瘦男生“呸”了一声,瞪着眼睛说:“白眼儿狼!”
自然卷也附和着:“给脸不要脸,没良心!”
“白眼儿狼……没良心……”
这些许久未曾听过话,如同世间最恶毒的咒语,将苏桓语送回了那一个又一个无助的长夜。
在那些被他尘封在心底的长夜里,他的母亲用瘦长的指尖戳着他背。炸在耳边的话带着刺耳的恨意,一声又一声骂着:“白眼儿狼……小没良心的……”
他哭喊过、挣扎过、逃避过。那些酸涩的情绪,在母亲彻底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统统化为了一点就着的怒火。
而何辉等人,正无知的朝着这团怒火放肆泼油。
于是,那吞天噬地的火焰一窜而起,吞噬了所有理智。
苏桓语红着眼,一拳挥了出去!
——都闭嘴吧。
……
等方疏棠听到动静赶到时,苏桓语已经被何辉几人踩在了身下。
再如何愤怒,那时候长期营养不良的苏桓语,也打不过同龄三个人的合力。
方疏棠带着人匆忙拉开何辉三人,俯身去扶苏桓语。
苏桓语胸膛里那团未熄的怒火仍烈得灼目,他红着眼伸手狠狠推了方疏棠一把,随即转身跑了出去!
苏桓语带着一身伤跑去老城河堤,看着幽深的河水生闷气。
他气何辉几个多管闲事,气方疏棠非要给他介绍那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气他竟然打不过他们,气他要过的这种乱成一团,又毫无希望的日子。
老城河堤遍植杨柳,少有人去,最适合当秘密基地。苏桓语就这么生着气,坐在堤坝上吹了两个小时的寒风。直到心底那一团无名怒火彻底熄灭,才披着一身落寞星月回到小院。
如今这世间,他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
小院里烟火气正盛,西房里笑语声从未停歇过。
苏桓语走过扶疏的花木,穿过只剩藤蔓的葡萄架子。一眼,就看到了静坐在东房台阶上的方疏棠。
月色清亮,他看到方疏棠松了口气。随即看到,方疏棠身边那个被他遗忘在教室角落的深蓝色书包。
方疏棠跑过去看他,连珠炮似的问:“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吃过饭没?身上的伤疼不疼?”
苏桓语冷冷的看了方疏棠一眼,径直走向东房。
今晚,他不愿想起任何与学校有关的事,尤其是多管闲事的方疏棠。
他冷着脸开门,随即转身关门,利落的插上门栓。把一脸焦急的方疏棠关在了门外。
苏桓语没有开灯,他坐在圈椅里,能看到门框上,被月色勾勒出的方疏棠影子。
淡淡的一抹,轻烟一般,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
方疏棠一贯有礼有节,知道苏桓语不想理他,于是一动不动的站着,没有伸手拍门,也不说话,怕打扰苏桓语似的。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扇门静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苏桓语都觉得困了,方疏棠还是没有动。
苏桓语吃硬不吃软,方疏棠这么罚站似的站了半夜,苏桓语心里反倒觉得不是滋味了。
他跳下圈椅,站在门后说:“不早了。你回去吧。明天上学不用等我。”
“对不起。”方疏棠竟然向他道歉:“小语,对不起。”
苏桓语:“……。”
“我不该自己去踢球,留你一个人。”方疏棠还在道歉:“不该把何辉他们介绍给你,不该那么晚才去帮你,不该……”
“行了,别说了。”苏桓语一想就生气:“以后别再自作主张给我介绍那些同学,也别等我上下学。”
他决意斩断这一切的源头:“方疏棠,我一个人就挺好的,你以后别管我了。”
“我知道了。”门框上方疏棠的影子垂下了头。
伶仃纤细的脖颈弯曲着,刺得苏桓语心尖儿疼了一下。
他一直愣愣的盯着那抹影子,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这次过了半晌,他才听到方疏棠问:“你晚上吃过饭了么?”
苏桓语愣了一下,心底竟然冒出一丝温暖与喜悦。
这丝与他人生格格不入的感受被他用力压下,他逼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抹影子,硬着语气重复了一遍:“别管我。”
“那你开开门。”方疏棠俯身拎起书包,继续争取着:“咱们写作业吧。”
“你把书包放门口。”苏桓语打定了主意不见方疏棠:“我自己会写。”
“哦,好。”方疏棠把书包放下,看着紧闭的门说:“那我走了。你的伤,记得处理。”
苏桓语“嗯”了一声,正要转身回炕上睡觉,就看到门框上的人影又回到了原位。
苏桓语不耐烦的问:“又怎么了?”
“小语。”他听到方疏棠问:“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吧?”
苏桓语:“……。”
他好像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是朋友。
“就算不是朋友,那也是邻居、同学啊。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吧?”方疏棠接连问:“你会一直躲着我么?”
苏桓语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脑袋疼,他干巴巴的说:“不会。”
于是,他听到方疏棠笑了一下,说:“那以后上学路上碰见了,总能一起走吧?”
“不能。”苏桓语揉着额头,不耐烦的说:“以后就算碰见了,也当不认识。”
自从认识了方疏棠,他的世界就一片混乱,从未消停过。他得从源头上解决这件事。
这一次,过了很久,他才听到方疏棠说:“好。都听你的。”
房门上的影子慢慢消失,苏桓语的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分明刚才还困得睁不开眼,但一躺到家里这张宽敞又古老的炕上,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听着西房的笑语,翻了个身朝着窗户。
他看着那些倒影在窗户上树影,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门框上那抹方疏棠的影子。
他把源头解决了,按理来说心里应该轻松才是。但一想到那道慢慢淡去的身影,他这心里就又酸又苦的,很不是滋味。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方疏棠一直把他当朋友。他今天这么说,算是抛弃了方疏棠么?
被抛弃是什么感觉他最清楚不过。
所以,方疏棠也会像曾经的他一样,那么失落、那么惶恐、那么痛苦、那么厌恶他么。
苏桓语皱着眉,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了。
他不是圣人,管不了别人,只想自己能轻松一点。如果方疏棠能从此恨他,岂不是正合他意。
什么热腾腾的饭菜、什么细致的辅导、什么小红花,都比不上他此刻拥有的清静。
苏桓语想,他的决定一定没有错。
如果他继续和方疏棠做什么所谓的朋友,那今日何辉这样的事一定还会发生。认识的人越多,要面临的世界就越麻烦。
所以,方疏棠和他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样断了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苏桓语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面,把心里那些酸苦的情绪颠了个方向,往胃里压了压。
——他饿了。
不知道方奶奶今晚做的什么菜,有没有他爱吃的。
应该是有的,自从他和方疏棠一起做作业之后,方家的菜都会有他喜欢的口味。
苏桓语肚子叫了一声,抗议着他的决定。
他却捂着胃叹了口气:“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