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寒假之后,苏桓语不再抗拒方疏棠的靠近。
不只是心理层面,还有身体。
他们整日形影不离。
包一样的书皮、用一样的自动铅笔,甚至穿着同样款式的运动鞋。
是同学们眼中的好朋友、好兄弟。
苏桓语仍然每堂课都睡觉,但有了方疏棠的晚间指导,他的成绩出奇的好,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
各科老师带了他们整整五年,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都放任他架着书本打盹儿。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慢慢长大,成为了东街学校五年级学生,穿上了五年级专属的黄绿色校服。
这一年,是2001年,他们十一岁。
每天去方家蹭饭的苏桓语长高了不少,几乎能与方疏棠平视了。
有了方疏棠这个连接器,他与方家、季家的关系都亲近了许多,甚至在学校也交了几个朋友。
当然,这些所谓的“亲近”与“朋友”都是方疏棠在场的情况下。
若方疏棠不在,他就会瞬间退回他的小世界,再撑起一层厚厚的“玻璃罩”——他划定的心理安全范围有限,除方疏棠之外,从不让任何人涉足。
千禧年后的这一年,小院接连发生了三件喜事。
一是经过一年复读,季路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成为了重点中学的高一新生。
二是季亭考上了南方一所知名大学。在方爷爷的鞭炮声中,提着行李包离开小院,成为了小院第一名大学生。
三是苏父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女人,组建了新家庭。
苏桓语那位年轻美丽的后妈,只在领证那天来过一次小院,给每户发了喜糖。
之后就住进了苏父在新城购置的商品房,再没露过面。
苏父原本是想接苏桓语一同去新居的,没想到妻子和儿子都不同意。
妻子还没体验过新婚燕尔的甜蜜,不愿家里戳着个十一岁的电灯泡,坏了心情。
儿子在东街学校成绩稳定,不愿每天往返新城于老城折腾,主动申请留在小院。
如此,也算是免了苏父一桩烦恼。
他决定继续租着东房,给儿子住。
为了弥补对儿子的亏欠,他主动把儿子那份原本就很充足的零用钱翻了个翻。
对此,苏桓语并没有觉得多难过。
他甚至还松了口气。因为该走的人早晚都会走,他的妈妈是,他的爸爸是,不知道方疏棠是不是。
或许,早晚也会吧。
那时候的苏桓语根本不愿多想。
他只觉得,在那一刻,他的世界终于又清静了一点。
虽然爸爸每月月初仍会定时来给他送钱,但从心理层面来说,苏桓语已经彻底算是一个“外人”了。
他独立于苏父的新家庭,一个人自由的生活在小院。
也是从那天开始,方疏棠留在东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还会不顾苏桓语的抗拒,非要留在东房过夜。
东房的炕很大,就算并排躺着两个十一岁的孩子,也还是空旷得厉害。两人一人睡一个边,中间的空隙还能并排放两张方桌。
有方疏棠留宿的夜晚,苏桓语奇迹般不会失眠。次日精神状态也更好,几乎能撑完所有主课。
作为苏桓语的同桌,方疏棠很快发现了他留宿东房与苏桓语次日课堂状态的联系,于是以辅导作业太晚会打扰爷爷奶奶休息为由,宣布以后都留在东房过夜。
苏桓语看着方疏棠抱过来的被子枕头,皱眉问:“放着你的软床不睡,非要来睡这硬炕,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硬床睡得舒服。”方疏棠笑着铺床,顺便安排:“以后我还是睡里面,你睡靠窗那边,行吧。”
“随你。”苏桓语睡哪儿都一样。
“对了。”方疏棠又说:“以后咱们去后院吃饭吧,吃完再回来。”
以前,为避免苏桓语尴尬,方疏棠都是把留给他的那一份单独送到东房的。
现在两个人都在东房睡觉,几乎没时间陪爷爷奶奶,所以方疏棠想叫苏桓语一同去后院吃饭。
想到要去方家吃饭,苏桓语多少有些抗拒:“为什么?”
就像以前一样,不是挺好的么。
“刚出锅的菜好吃呀。”方疏棠笑着说:“还能少洗两个碗呢。最近电影频道在播《阿凡提》,可好看,一起看呗。”
《阿凡提》这部动漫最近常挂在方疏棠嘴边,苏桓语耳朵都听到起茧了。
他本想拒绝,但方疏棠为了唤他去后院,足足想了三个理由,可见这份意愿之强烈。
于是苏桓语想了想,妥协:“好吧。”
自那之后,苏桓语每天去方家吃饭,方疏棠每晚去东房睡觉。苏桓语的生活好像一下子迈入了正轨。
他吃得好,睡得好。课堂上再没有睡过觉。
他这个变化方疏棠看在眼里,晚上一起做作业时,也不再辅导他。很多方疏棠听漏的地方,还会反过去请教他。
读了整整五年小学,苏桓语第一次体验到了认真听课的好处。
方疏棠在苏桓语眼中,一直是位天资聪慧的小少爷,几乎无所不能。能帮到这样的人,心里的成就感是十分巨大的。
为了这份成就感,苏桓语更加认真听课。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成绩竟然超过了方疏棠,成为班级第一。
对此,方疏棠竟然比他还要高兴,特意让方奶奶做了一桌好菜,为苏桓语庆祝。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这一年除夕,苏桓语拒绝了爸爸的邀请,按旧例留在方家过。
他提前给方疏棠准备了新年礼物——一整套金庸的作品集。
方疏棠也给他准备了回礼,一双运动护腕。
这些年,他们已经成了最熟悉彼此的人,知晓对方的爱好与需要。
方疏棠爱读武侠,苏桓语喜欢打球。
他们很乐意支持对方的爱好,满足对方的需要。
这个寒假,他们白天一起去体育馆打球,晚上一起裹着被子,趴在东房大炕上看金庸。
苏桓语怕方疏棠冷,专门买了两床加厚被子。还又买了一个小太阳,会摇头,能放在炕上。
生活费充足的好处这就体现出来了,只要他想,就能买。
他很乐意用这份钱,改善两人的生活条件。
一个温暖的寒假过后,成绩第一的苏桓语失去了与方疏棠成为同桌的机会。
他上课不再睡觉,成绩也名列前茅。方疏棠希望他能与自己一道,帮助其他成绩落后的同学。
这对苏桓语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与方疏棠坐了整整五年同桌,早就习惯了对方的身影和气息。这时候突然要换,他绝对不接受。
因此在老师依考试名次点名选座位时,班级第一苏桓语自暴自弃的选择了教室最后一排角落位置。
那里孤零零的放置着一张课桌,没有同桌。
方疏棠既然选择帮助别人,他愿意支持。但他无法忍受别人靠他那么近。
班级第二的方疏棠一进教室,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苏桓语。
他叹了口气,选择了方疏棠身前的座位。
于是,五年二班新学期座位排布很奇怪。
在班长方疏棠的示范下,成绩拔尖的学生几乎都主动选择了后排。
班主任王晴看着座位排布,会心一笑,觉得这应该会是她教学生涯中,带过的最善良的一届学生了。
苏桓语选择最后一排虽然有置气的因素在,但看着眼前方疏棠的背影,他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气闷突然就散尽了。
他们总是并排而坐,并肩而行。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去看方疏棠的背影。
利落的短发梳理的很整齐,修长的脖颈白净细腻,只在发尖处落着一颗红色小痣,不经意看是看不见的。
一片削瘦的背又挺又直,纵然穿着统一的宽松校服,还是能看出其身姿的不凡。
苏桓语在数学课本上写下“不凡”两个字。
教室里密密麻麻坐着这么多人,苏桓语的眼中就只有方疏棠。
他觉得方疏棠周身自带光芒,比任何人都耀眼。
自那之后,苏桓语虽然不再在课堂上睡觉,但多了个新毛病,就是盯着方疏棠的背影走神。
晚上一同写作业时,方疏棠看着苏桓语写错的答案,皱眉问:“你上课又睡觉了?”
“没啊。”苏桓语掀着眼皮看了方疏棠一眼,问:“怎么?”
“这里,不对。”方疏棠用自动铅笔点了点苏桓语的作业本,又问:“坐在后排是听老师讲课确实费神,你是不是听不见啊?”
“没。”苏桓语擦掉答案,把橡皮屑一口气吹掉,在草稿纸上重新列公式。
“小语。”方疏棠按住苏桓语的手,郑重其事的说:“再过半年就要升初中了,我想让咱班的同学都顺利留校。
我知道你很聪明,所以,才想请你一起帮我。”
“我知道。”苏桓语看着方疏棠手中用旧了的自动铅笔,心底突然一软。他低声说:“我只是不习惯。”
方疏棠问:“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让别人靠太近。”苏桓语尝试说出心底的感受:“只要靠得太近,早晚有一天必然会分开。我妈妈是,爸爸是……你……”
方疏棠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苏桓语的担忧。
他握着苏桓语的手,摸向自己左眉骨的疤痕,认真说:“小语,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咱们要一起念初中、考同一所高中和大学,再进同一家单位工作。只要你想,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只要这道印记不消失,我们就永远是朋友。
小语,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