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第二天是个阴天，乌云厚厚地铺陈在天空之上，失去阳光照耀的秋风一丝温度都没有。
观赛台的学生扎堆抱在一起，喊“加油”的声音都带着哆嗦。
参加比赛的同学更惨，在赛场上跑出一身汗，下了赛场被寒风一吹，只觉得魂儿都被冻住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方疏棠万米跑之前刚参加了一场八百米接力，T恤里打底的背心已经湿透了。站在万米起跑线前，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苏桓语就站在跑道旁陪着他，手里拎着俩人的秋季校服。
苏桓语这倔性子，方疏棠冷，他就陪着一起冷。
方疏棠无奈笑了一下，觉得安心，他知道，在终点等着他的，一定是温暖。
于是，发令枪响的那一刻，他率先迈腿跑了出去。
长跑前五圈比速度，大家都会趁着体力充沛的时候，最大程度拉开与对手的距离。方疏棠是经验丰富的长跑选手，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前两圈他跑出了冲刺的速度，把其他参赛者远远甩到了身后。
一旦跑起来，就不觉得冷了。
目前赛场上的局势，让苏桓语对方疏棠很有信心，他站在终点线前，目不转睛的看着方疏棠。
这时候，赛场上的风愈加猖狂起来，跑道四周的旗帜烈烈作响。突然，有道横幅被风力撕扯着从墙壁上剥落，席卷着扑向赛道！
赛场上，专注追赶的参赛者注意不到，观赛台上的同学们已经纷纷起身，摇摆着手臂呼喊起来。
苏桓语扔掉校服就往方疏棠身边跑！
可是，全速奔跑的方疏棠看到横幅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被横幅兜头蒙住了脸，随即在惯性驱使下，裹挟着横幅狠狠摔了出去！
观赛台上的同学们高声尖叫起来。
苏桓语喘着粗气停在了蜷缩成一团的方疏棠身前，他没有犹豫，立即去帮方疏棠清理横幅！
那横幅不知是怎么回事，不仅覆盖着方疏棠的脸，还紧紧缠着方疏棠的手脚。苏桓语刚扯了一下，方疏棠就痛呼了一声。
苏桓语不敢再动，抖着手问：“小棠，你怎么样？”
“脚扭了。”方疏棠倒着气挣扎了两下，忍着痛说：“帮我弄开。”
“好。”苏桓语尽量不碰方疏棠的脚，迅速扯开了横幅。
这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聚集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询问着方疏棠的情况。
方疏棠握着右脚腕，白着脸扯了个笑，安慰大家：“脚扭了，问题不大。”
每年校运动会总有几个意外受伤的，校方经验丰富，早就从县医院请了值班医生。备场的医生抬着担架赶过去，简单查看过后，准备带方疏棠离场。
方疏棠认识其中一位医生，忙拉着其胳膊请求：“郭叔，您简单帮我处理一下就行。我还想比赛。”
“想什么呢？”郭医生也认出了方疏棠，皱着眉：“你这不及时处理，以后想好好走路都难。校运会每年都有，等你好了，明年再参加呗。”
“听医生的，快去治疗。”老师也白着脸：“咱们班这么多人，不缺你一个。”
苏桓语已经不顾方疏棠的挣扎，把人抱到了担架上。
方疏棠被按在担架上，挣扎不得，只能皱着眉低声说：“小语，放开我。这比赛已经开始了，现在退出就是逃兵。你应该不会想看我留下遗憾吧？”
苏桓语板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方疏棠，不为所动。
“老师，我想跑完。”苏桓语不理他，方疏棠只能转眸去看老师。
今天跟场的老师是教数学的，她很重视方疏棠这样的好苗子，不愿这孩子毁在一场娱乐性比赛里。
年过不惑的女老师蹲下身，摸了摸方疏棠的头，温柔的说：“你先去医院，场上的事交给我们。”
“对啊，交给我们。”
“你快去医院吧！”
“别担心比赛，有我们呢！”
同学们纷纷说着，只想让他们的班长尽快接受治疗。
方疏棠的固执和责任感只有苏桓语最清楚，他知道，此刻若是不能让方疏棠放心，他一定会执拗着坚持己见，就算走，也会走完比赛。
苏桓语无奈低叹了一句：“真是麻烦。”
他放开方疏棠，站起身垂眸看着方疏棠说：“我去跑，你别管了。”
说完，在同学们惊诧的眼神中，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方疏棠之前拉开的差距早已被追齐，苏桓语只能拼了命往前跑。
方疏棠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那消失在人群之间的黑白色跑鞋，随即便被簇拥着离开了赛场。
苏桓语一圈跑回来的时候，只在原地看到那团被石块压着的残破横幅，方疏棠和老师同学都不见了。
他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调整呼吸再次加了速。
虽然苏桓语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冲过了终点线，但由于不符合比赛中途不得更换参赛者原则，没有取得名次。
当晚回到小院，苏桓语在东房门前，见到了右腿打着石膏，坐在石鼓上的方疏棠。
方疏棠已经换过了衣服，穿着件淡灰色连帽长袖卫衣。整个人身上的灰也被洗去了，看上去干净清爽。
方疏棠第一句话就是：“跑了第几？”
苏桓语没有好脸色，把方疏棠带着灰的校服甩给他，摸出钥匙开门。
方疏棠单腿站了起来，跟在苏桓语身后蹦跶了两步，试探着问：“没跑好？”
苏桓语仍是没有说话，进门开了灯，走到水缸旁舀了瓢水，倒进盆里洗脸。
老宅的门槛高，方疏棠单腿蹦不过去，只能扒着房门探头探脑。
“其实跑不好没关系啦。”方疏棠自以为是的安慰着苏桓语：“重点是咱们班跑完了全程，没有放弃。小语，今天多谢你啦。”
苏桓语一头闷进冷水盆里，不想听方疏棠说话。
方疏棠却一如既往的唠叨：“小语，后来的二百米你跑了么？”
又是比赛！
苏桓语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窜，满盆的冷水都浇不透。
“你帮我跑了那么久，不会影响二百米的发挥吧？”方疏棠还在火上浇油。
苏桓语猛地抬起头，返身两步走到门边，一把将方疏棠按在门框上，红着眼问：“方疏棠，你眼里就只有比赛么？！”
苏桓语以前也生过气，他生气的时候习惯一个人闷着头不出声。这还是方疏棠第一次见到他爆发的样子，被吓了一跳。
方疏棠看着苏桓语的脸色，干笑着说：“没有啊。就是比都比了，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苏桓语皮笑肉不笑，目不转睛的看着方疏棠：“好，我告诉你。万米我跑了第一，但成绩不算数。二百米也如你所愿，没有丢班级的脸。这个成绩，你满意么？”
“小语真厉害！”方疏棠真心高兴，他拍了拍苏桓语按着他肩膀的胳膊说：“我就知道你能行！有你在真好。”
“有我在？”苏桓语垂眸看了眼方疏棠右腿的石膏，自嘲道：“好什么？眼睁睁看着你摔出去却无能为力么？”
“这是意外。”方疏棠讨好地笑着，去看苏桓语的眼睛：“咱们班也只有你能坚持跑完万米，小语，我就知道你能跑完。”
“到了现在，你居然还只关心比赛！”苏桓语皱眉看着方疏棠，眼神里的怒火能把方疏棠烧得渣都不剩。
方疏棠终于意识苏桓语是真生气了，这生气与比赛无关，很难哄得那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闭口不再谈比赛。而是试探着问：“小语，你怎么了，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苏桓语放开方疏棠，往门内退了两步，垂着头不再看方疏棠：“我累了，和奶奶说一声，晚上不用做我的饭。你回去吧。”
说完，也不管方疏棠，直接抬手摔上了门。
方疏棠险些被撞了鼻子，伸手推了门一把，关切道：“小语，不论因为什么，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苏桓语闷声说：“知道了。”
这个时候方疏棠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苏桓语在生什么闷气，像以前一样，过两天自然会好。
他不知道，苏桓语躺在炕上，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苏桓语是真的累，也是真的睡不着。
他早已习惯了东房这张又硬又冷的炕，也以为他的失眠症早就不治而愈。谁知，在他把方疏棠赶出去的这一晚，失眠便如同暴雨过后的洪水般，再次汹涌来袭。
他看着窗子上的木质花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方疏棠摔出跑道的画面。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世界里阒静无声，只剩那一抹被风裹挟的鲜红。
他那时候意识到，会把方疏棠带走的，不只有理想、人事，还有意外。
他怕，方疏棠会因为意外，不得不离开他。
苏桓语蜷缩着身体，他气方疏棠不知道保护自己，受伤之后第一时间不是接受治疗，而是执着比赛。
他更气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今天的疏忽大意。
如果，他一开始就陪方疏棠一起跑，那在方疏棠被横幅卷住的时候，他最起码能接住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方疏棠受伤，打石膏。
想到石膏，苏桓语又下意识联想到北房那段陡峭的木质楼梯。
他倏然坐起身，朝后院看去。
苏桓语懊恼极了，他不知道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明知道方疏棠伤了脚，还非要和人生气。不知道方疏棠今晚是怎么上的楼，脚疼不疼。
这么一想，苏桓语就更睡不着了。
他知道方爷爷和方奶奶会照顾好方疏棠，但他就是不放心。毕竟老人年纪大了，万一扶着方疏棠上楼梯时再不小心摔上一跤。
越想就越是担心。
苏桓语干脆跳下炕，披着外套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