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碾过御街石板,李锦期怀中抱着那坛“醉春风”,青穗在颠簸中轻轻摇曳。
对座老嬷嬷忽然睁眼,褶皱间的眸子精光四射:“郡王殿下待姑娘,是极好的。”浅色的指甲叩了叩酒坛,“这酒五年酿得三坛,还需地窖藏足七百日。”
李锦期指尖抚过坛身泥封,笑意不达眼底:“郡王厚赐,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这老嬷嬷嘴里怎么还话里有话?我那“回生丹”难道就是路边的大白菜不成?
马车停在宁王府角门时,李锦期忽将一袋碎银塞进嬷嬷掌心,“嬷嬷受累了。”
老嬷嬷眼皮一跳,终是拢袖收下。
“小姐保重。”嬷嬷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对抬礼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厅内
萧长敬一掌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你进宫作甚!”
“偶遇雪贵妃的胞弟罢了。”李锦期慢条斯理啜着君山银针,“人家听闻你正喜事,特赠韩祁的特产相贺。”她忽地抬眼,“倒是哥你,求赐婚这等大事竟瞒着我?”
萧长敬额角青筋直跳,提起这事就喜愤交加,今日钦天监呈上的婚期正好是下月初九!现下宁王失踪未归,难道要让那弑君篡位的贼子坐高堂之位?更可恨是李锦期的婚期至今未明,师姐师兄又不在身边,这可如何是好?
萧长敬在椅子上急的焦头烂额,李锦期喝完一杯茶,两脚一跳就从木椅上下来了,小手一拍就走了。
萧长敬道:“我让你走了?”
李锦期眼睛睁大了一些:“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了?”
萧长敬揉揉眉心,“你,你知不知道你和那谁……就……乌居那小子的婚期?”
李锦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婚约:“我…不知道。”
萧长敬快速从椅子上起来,两手扶住李锦期的肩膀,使劲摇:“我不管怎么着,你反正及笄之前不能成婚!圣旨又如何?大不了………”
李锦期被他晃得钗环散乱,踉跄从他那翻江倒海的摇晃中逃脱,步伐那是一个东倒西歪:“好好好,别摇了,我知道了,再说我也不想离开。”
萧长敬突地明了了什么:“你…不想离开?”
李锦期正在平复那种眩晕感:“对啊,这里是我的家,我干嘛要离开?”
萧长敬倏地松手,眼底亮得骇人,嘴角扯老高:“对对对,这里就是你家,所以…”
话未说完,他先李锦期一步踏出门去:“你就给我老实待在家里!”
李锦期不服追在后面,但没追上萧长敬的步伐,气的大喊道:“你是今天高兴的傻了吗你!?”
檐角铜铃忽地无风自动。李锦期回身,见那坛“醉春风”静静立在案上。李锦期抱着酒坛回了房。
屋内烛火摇曳,将李锦期的身影拉得修长。她抱着那坛系着青色穗子的“醉春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坛身上细腻的釉纹。案几上堆满的药材已被分门别类——左边是给阮流筝配的解毒方子,每一味药都仔细称量过;右边则是准备送给萧长敬和江清月的药品,淡淡的药香在室内萦绕。
她忽然攥紧了酒坛的系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窗外月色如水,却照不亮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这婚约之事,竟未同阿姊商量......若是师姐和师兄知晓.....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师姐和师兄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若得知此事,怕是一个立即就要提着剑杀去乌居,一个拿着戒尺就来扒了她的皮。更遑论阿姊尚未出阁,自己这个做妹妹的却要先嫁人,这于礼不合......
寻常人家姑娘的出阁年纪在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关山月今年二十且有四,身负重任,尚未婚配,不曾将心思分给儿女情长半分,关家长辈早就一个也不剩了,自己的爹娘也没了,这家里能更为她说个亲的都没有,不过想攀附亲贵的倒是也不少,只不过关山月自己没有这个意向,倒也自由自在。
但是李之虞不同,家中未出事之前,这琅京中最受欢迎的小姐说不定还有她阿姊一份,只是现在,阿姊作何心思她也没个准信。
虽然李之虞不说,但是李锦期也知道,那是因为长姐想多看着自己几年,起码也要等到自己及笄过后,再考虑那些事情的吧。
没关系,那她多等两年,先等阿姊找到如意郎君再说。
而且,那婚旨她也未亲耳听商时序说过,但是若是从萧长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不假。但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商时序不来和自己说这事呢?
李锦期感觉自己的思绪被堵塞,拉远,然后飘向窗外。外面叶随风动,有一种初夏特有的波动,屋子里面有些燥热,风时不时会从窗子外飘进来散散一些热气,李锦期看着外面靛青色的天空和那弯弯的明月,很突然的想去某个地方。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李锦期蓦地起身,青色裙裾扫过满地的药香。
她轻巧地推开窗棂,如燕子般掠出窗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闷。
颜晞小院
菱花窗内透出昏黄的灯光,将颜晞单薄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李锦期足尖轻点,落在院中一棵高大的树上。正欲靠近,忽听树影里传来一声轻咳。
“谢少侠?”她险险扶住树干,循声望去,只见谢共秋抱膝蹲在不远处的枝桠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傲气的俊脸此刻写满了尴尬,活像只做错事的狸奴。
少年一袭白衣,讪讪地递来一个系着蓝色穗子的酒坛,眼光却飘向颜晞书房那扇窗户里:“在下......”
李锦期眸光一凛,透过半开的窗棂,瞧见颜晞伏在案几上,肩膀微微抽动,袖口已被泪水浸湿。她顿时明白了三分,冷着脸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青穗酒坛:“蓁蓁那里我自会去说,那便谢少侠不劳费心了。”
“嗖”一声,青色身影掠过窗棂。颜晞泪眼朦胧间,只见李锦期抱着酒坛笑吟吟立在窗前,发间青雀在烛火下晃出细碎流光。
“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哭成这样?”
“陶陶!”颜晞一把将人拽进屋内,眼泪愈发汹涌,“你怎的......怎的来了?”金丝绣线的袖口早被泪水浸得透湿。
李锦期轻巧落地,酒坛往案几上一搁:“见你伤心,岂能不来?”素手执起白瓷酒盏,“说说,为何哭成泪人儿?”
“谢三他...谢三他要走。”颜晞夺过酒盏一饮而尽,忽地蹙眉,“这酒怎的没滋味?”
李锦期诧异,浅尝一口:“明明......”话未说完,颜晞已从案底摸出个青竹酒坛,泥封拍开的刹那,清冽竹香盈满内室。
“尝尝我的!”颜晞面颊绯红,执壶的手微微发颤,“三年竹叶青,后劲足得很!”
两人一问一答,一哭一静,酒过三巡后。
“他要走!他要去燕秦!我问他去多久,几时回,他皆不与我说!”颜晞赤足踏上紫檀案几,琥珀色裙裾扫落满地笔墨,“虽然我颜晞说过非状元不嫁......”
颜晞忽然踉跄跌坐,双臂抱紧双膝,“可天下状元千千万,我只要谢晏和啊......”
她眼里再次含泪落下,委屈道:“陶陶,你说他到底为何要走?却又告诉我他要走,具体也不与我说,莫非他...他变心了不成?”
李锦期双颊酡红,眼前已现重影:“无妨!蓁蓁,咱们......咱们找更好的,你莫要为他伤心,他不回来,你就继续去南风馆,找些好看的头牌来,要是这样你还觉得不够...”玉指在空中胡乱比划,“我之前同师父游历,认识......认识好些俊俏郎君......”
“不要!”颜晞突然伏案痛哭,金步摇坠在青砖上叮当作响,“我三岁背得《论语》,五岁习得琴棋,怎么......怎么偏就疯魔似的念着他......陶陶,你说我是....是疯魔了不成?”
李锦期神识已经混沌不清了:“你..你颜大小姐看上他,还非他不可,那就是他谢共秋的福气,”李锦期趴下,歪着头瞧颜晞,心里将那未尽的话说完:却不知是不是你的福气,但我希望是他的,也是你的。
烛花爆响,李锦期强撑着眼皮,却见颜晞已枕着酒坛睡去。她迷迷糊糊想着要问婚约之事,奈何酒意上涌,终是歪倒在绣墩旁。
不过一盏茶时间,一个身影忽然惊起,缓缓走出房门...
檐上月色如银如雪。
谢共秋白衣染露,手中酒壶已空了大半:“扶砚独赴燕秦,你又不能离京,那燕秦乃虎狼之地,他在那里无依无靠,我岂能让他一人回去?”
商时序玄衣如墨,指尖摩挲着未启封的酒囊,里面装的是谢共秋给他分出来的“醉春风”,只是夜里风大,他怕喝酒误事,就暂且存留起来:“我明白。”忽抬眸望月,“只是.....”你们此番前去,要多多保重才是。要是有什么事,尽管传信与我就是了。
话到嘴边,商时序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要带走明萱。”谢共秋语出惊人,惊起檐下宿鸟,
商时序沉默一会,才讥笑道:“他终于疯了?”
“我想也是,只不过明萱自愿与他走,可喜可贺,时序,你要找的事,终于要有些眉目了。”
商时序望着天上那高高的月亮:“这不马上要走了么,有什么好贺的。”
谢共秋晃了晃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你当真不来口?这可是从赫连霄那厮处顺来的佳酿。”他指尖轻点壶身,“那小子藏得严实,费我好一番功夫。”
商时序双臂交叠于胸前:“此非仙酿,不过是浊酒一杯罢了。”
“啧,”谢共秋忽地倾身,白色衣袖扫过青瓦,“方才见李姑娘手中也持一壶,还是青穗的。”他故意拖长声调,“看来是有人特意相赠啊。”
“哐当——”
商时序腰间玉佩猛地撞上檐兽,他倏地站起,广袖带起一阵夜风。
谢共秋忍笑忍得肩头发颤,却又在想到什么时沉了脸色:“待我与扶砚......”
“贺礼自当丰厚。”商时序截住话头,月光映得他眉目如霜,眼神此刻却又显得无比凉薄淡定,“少了可不成。”
谢共秋仰头饮尽残酒,只觉此酒古怪——入口无味,后劲却烈得很。他抹了把嘴角:“待我们归来,定要喝你的喜酒。”
“那便早些回来。”商时序眸中映着星河,“我急着娶她过门。”
谢共秋很看眼色的没说什么丧气话:“好。”
商时序突然按住谢共秋执壶的手:“别喝了。”目光投向院中那个摇摇晃晃的琥珀色身影,“你的心上人来了。”
谢共秋醉眼朦胧间,只见颜晞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走来,金线绣的蝶纹在月下忽明忽暗。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就酒醒来,纵身跃下时险些摔了酒壶,幸得商时序一把拽住。
“蓁蓁?你怎在这?你一人...”
话音未落,颜晞一拳砸在他腹部。谢共秋闷哼着后退两步,还未缓过劲来,就被带着竹叶清香的怀抱撞了满怀。
“大晚上的,颜蓁蓁你谋杀亲夫啊?!”虽说这样的颜晞他早已司空见惯,但是这次他感觉到颜晞用了很大的力气。
“亲夫个头!”颜晞带着哭腔一把揽上谢共秋的脖子喊道,“本郡主这就与你和离!”
檐上的商时序扶额——这二人尚未成亲,哪来的和离?若叫颜朝兰知晓,怕是要提着家法追出谢共秋三条街去。说不定谢与彦还会将他吊起来打。
“我不要什么状元了!”颜晞突然踮脚,在谢共秋唇上重重一啄,“就问你,回来娶不娶我?”
谢共秋呆若木鸡,直到耳朵被揪住才回过神来:“娶!定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直接给商时序看的一愣一愣的,这女子怎的这般豪放爽气?这般直接,难道因为对方是心上人,所以不会生气,还默允吗?
颜晞这才破涕为笑,又啃上他的唇。两人耳鬓厮磨间,谢共秋忽正色道:“天一亮我就走了,你等我。”
“我等你。”颜晞指尖抚过他白衣的云纹,“若敢负我,我就招琅京最俊俏的才子入赘!”
谢共秋拭去她眼角泪珠,低笑道:“天下女子万千,我偏生就瞧上你这么个泼辣的小娘子,我还这辈子就非你不可了,怎么办啊,颜蓁蓁,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谢共秋不说别的,颜晞也不问,那是双方一起长大的底气和信任,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