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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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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洛邑,越向西行进,越觉得秋意渐浓,日脚渐短。

今日未能到达临近的城邑,要露宿在外了。

帷幕已搭建起来,人们在避风的谷地内点起几处篝火,商人与周人远远地分作了两处。

三监的兵力护送巫祝们到达洛邑,之后又从洛邑抽调了兵力继续随行,虽说是护送,其实与押送无异。

商人的巫祝一向令人觉得古怪可怖,周人并不想接近,而这些巫祝又均是族中长者、主事,素来高高在上,同样也不待见周人。

正是彼此看不顺眼的时候,即便同行了数日,两拨人之间几乎没有说过话。

主祭们围绕着篝火坐在一处,巫蓬正吹奏着篪管,巫即则吹响土埙,这不是祭神的乐曲,而是流传在商邑一带的未名小调,乐声幽咽低沉,在夜里的原野上听来仿佛神鬼的嗟叹。

“小巫箴,好冷啊——”巫离蹭在白岄身旁取暖,“西土一直这么冷的吗?你看还没到九月,夜里都要下霜了。”

白岄扯了扯她身上赤色的单衣和轻薄罗衣,“是你穿得太少了。”

巫率递过来一个压着绳纹的白陶罐,“喝口酒暖暖吧?”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酒啊?”巫离一把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随即又呛了出来,“咳咳,这是没滤过的秬鬯,你怎么不早说?”

巫率无奈地笑了,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束菁茅,道:“出发的那日从宗庙里取了一些,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喝了啊,谁叫你这样心急。”

“赶了这六天的路,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巫罗靠在巫汾的肩上,嘤嘤地叹息,“早知道就不来了……天才亮就要赶路,天黑了还不停下,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从未离开过殷都的巫祝们哪里受得了这样日夜兼程赶路,神情都有些恹恹的,刚启程的那几日还有人抱怨,如今连抱怨的力气都不再有,一入夜都早早地歇下了。

白岄干巴巴地安慰道:“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吧。”

巫罗动弹了一下,直接从巫汾的肩头瘫到了她的膝头,仰面望着夜空,哀嚎道:“到底还有几天啊,我们这是在哪里了?天呐,你们还不如现在挖个祭坑把我埋了算了。”

“别这样,巫罗。”巫汾抚了抚她的额头,温声道,“你不是有药吗?用一些,总好过这样硬熬。”

“哦,走得急,没带上什么药。”巫罗动作迟缓地坐起身,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蔫蔫的草药来,在里面翻检一阵,“趁这几日路上短暂休整的时候,我和巫即临时采挖了一点。我看看,抚芎、玄胡、细草……这些应该可以用上。”

巫率将用菁茅滤过的酒递给她,“用些药早点睡吧。”

巫罗苦着脸嚼碎药草,就着酒液灌下去,扶着巫汾慢吞吞地离开了。

巫楔和巫率等人也起身进了帷幕,乐声停止了,夜晚的原野上只留下夜风拂过秋草的窸窣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小巫箴不去休息吗?”巫离把下巴搁在白岄肩上,啜饮着鬯酒,“你太瘦了,肩膀真是硌人。”

白岄偏了过去,巫离险些滑落下去,急忙稳住身子坐起,埋怨道:“哎呀,怎么一声不响就躲开了。”

巫隰摇头,“你就别逗巫箴了,没见她和那位周公这几日都愁眉不展的吗?”

“有什么可愁的?”巫离耸了耸肩,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伸出一根手指挑着白岄的下巴,笑道,“周王不管换了谁做,你总还是大巫吧?”

白岄拍掉她的手,轻声道:“王上会好起来的。”

“啧啧啧,何必说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病重难愈,会这样急着召你返回吗?”巫离将陶罐放在一旁,心满意足地伸着懒腰,“浑身暖洋洋的,总算活过来了,方才冷得我骨节里都像要结冰了。”

巫离向着白岄伸出手,见她迟迟不动,劝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不去吗?”

白岄仰头望着夜幕上的群星,“你们先去吧,我再看会儿星星。”

“巫箴,你太耗心力了。”巫隰摇头,殷都一向是自由、懒散的,王城也好、手工业区、祭祀区也好,包括周围的各族邑,都自有其秩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自己运行下去。

从没有一任大巫,会如同白岄那样对于祭祀件件经手,事事过问,她勤勉到令人觉得惊奇、无法理解。

“这与你们无关。”

巫隰皱起眉,“别这么说,我和巫离也是关心你。”

“主祭可不会‘关心’谁。”白岄拍拍衣袂上沾染的草籽,在篝火中点燃了灯台,起身离开。

“还真是固执。”巫隰见她走远,叹口气,仔细地将篝火熄灭,然后起身环顾沉浸在夜色中的原野。

如巫离所言,夜里果然结了霜,新月的淡辉下,秋草一片皎洁,踩上去的时候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人们大多去休息了,唯有几名值夜的兵卒仍执着火炬四处巡逻。

这是一个安宁的夜晚,风缓缓地在空中游弋,带不起一点声响。

白岄践着秋草走近,巡夜的人停下,向她问好:“大巫是要寻周公吗?我方才看到他往西侧去了。”

白岄执着灯台寻过去,走过不近的距离,才看到远处的人影,“这样的深夜,独自外出,也不带炬火,可是很危险的。”

“商人还真是嗜酒。”周公旦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悦,“赶路还要带着酒,实在是散漫。”

她的衣衫上被巫离泼到了鬯酒,郁金草的香气浓烈,混杂着酒液的醇香,在清冷的夜风里慢慢地弥散着。

白岄看着手中摇曳的烛火,懒于解释什么,“近日天气晴好,想必再过七日也能到了,再急也是没用的。若是周公实在忧心丰镐的情况,不如先行返回,由我带着巫祝……”

“不必了,那些巫祝各怀心思,不可轻忽。”周公旦蹙眉,这些日子与那几名主祭接触下来,让人觉得颇为不适。

巫离他已见过几次,是一贯的张狂妄为,另两名女巫少言寡语,死气沉沉,很不可亲。那几名男巫之中,除了据说因出口成谶几乎不说话的巫楔,其他人倒与殷都的贵族性子相仿,只是态度倨傲一些,大体还是友好的。

但白岄说过,巫祝们最会拿腔作势,装神弄鬼,不可轻信,还是先观望一段时间才好。

“把他们留在殷都又觉不放心,抓到身边又嫌难以管束,若早听了我和太公的提议,哪有这么多麻烦呢?”白岄叹道,“此次随行的巫祝有百余人,巫离的族邑也有二三百人,正跟在后面缓缓行来。如今丰镐想必已乱成一团了,到时候要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呢?”

“巫祝性子古怪,难以掌控,暂居在丰邑,就近看管吧。”

“似乎也只能这样,总不能真的关押起来。”白岄望着夜空的西侧,秋风四起,大火西沉,“还有半月,三星升起,大火落下夜空。”

从春分起升上天空,占据了夜空长达半年的大火星,如今即将沉入地下,之后冬季的夜空,是交给参宿三星掌管的。

周公旦也看着那两颗赤色的星星,“我听蔡叔说起,与丰镐不同,殷都内近来流传着关于赤星的流言。”

“‘赤星徘徊于大火,三月不去,将不利人主’——是这个吗?”白岄慢慢道,“那是我命人散布的。”

周公旦看向她,“……你还嫌不够乱吗?”

白岄举起灯台,那其中燃着的火焰与天上的流焰交相辉映,“别忘了,殷都也还有一位‘人主’。这样的流言会让殷君和殷民惶恐,因为他们到现在还认为神明和先王没有抛弃他们。”

“可王上他……”

“如果……”白岄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星象将要不利于人主,谁在此时死去,谁就是上天认可的君主。”

“……白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残忍?”

这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如果武王病重死去,那他就是天命所认定的君主,如果武王好转,那就证实了神明并不可畏,总之,不管怎样都是有利的,只是付出的代价有点惨重。

“主祭都是很残忍的,你到现在才知道吗?”白岄将灯台交给周公旦,转身披着月色离去,“王上曾说他将墓室建造在毕原之上,到那时,我会带着巫祝前往毕原,以免他们生出祸端。”

白岄回到帷幕之中,女巫们居住在最深处。

巫罗吃过药,蜷缩在毛毯内睡着了,巫汾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巫离大约是有些醉了,正趴在她膝上发酒疯。

巫汾抬眼看向她,“巫箴回来了啊……”

“小巫箴!”巫离转过眼,一下子窜起来,将白岄扑了个正着,“你总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要留宿在周人那里呢。”

“你是真的醉了。”白岄险些被她扑得跌下去,伸手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拖远了一些,然后迅速抖开毛毯盖住她,将边边角角往里一折,裹成一个蚕茧,威胁道,“再闹就把你打晕。”

巫汾见巫离在被中像蚕虫一般蛄蛹,忍不住笑了,“她倒是疯惯了,一点烦恼也没有。”

白岄坐到她身旁,“巫汾善于占梦,能为我解一个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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