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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罪恶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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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片柏树林,翻过那道龙脊一样逶迤的山梁,眼前果真出现一个硕大的盆地,盆底是一个湖泊,像一方明镜镶嵌在绿色的绒毯上,绣着天光云影。

军叔牵着我的手,一路小跑从山梁上下来,这才看清盆地里星星点点盛开着妖艳绚烂的花朵,有大红的、桃红的、紫色的、纯白的,就像一盏盏酒盅,擎举着欢娱、迷醉、风韵和楚楚可怜。我的眼睛一时也泪水盈盈,如此鲜艳夺目的花儿,竟然绽放在幽谷深涧,山花烂漫时,独自憔悴,无人怜惜。花间早已缀满蒴果,有的自然裂开,泪痕犹在,风干成痂,犹若斑斑湘妃泪。美人只在田园深处,美花自在人迹罕至处,但凡种种不被世人宠幸的尤物,要么清高要么愤世嫉俗要么美貌倾城倾国,只锁在深闺宫闱中。

我正看得入神,军叔挨近我身边,“小磊,你知道这些是什么花吗?”

“是什么花?”如此美丽的花儿,定然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罂粟花,这就是鸦片烟开的花。”军叔的话很轻,却像一颗鱼雷深深地陷进了我的心海,轰得我五脏俱焚。

罂粟花?这就是我爸在大山里种的毒花?如此娇艳欲滴,怎么会孕育出吗啡□□那可汀呢,怎么会让成千上万的人为你疯狂为你醉生梦死为你销魂断肠,罂粟花啊,你是美的,正因为你的美,才让无数灵魂为你癫狂,你是罪恶的吗?你只是一枝自然的花啊,你只愿像正常的花儿那样开在阳光里,舞在春风中,聆听生命的歌在你的耳边潺潺流淌。你是无辜的,你并不知道你的美你的身体能让欲望的眼睛熄灭生机,让人们呼吸窒息心跳加速达到欲望的最高境界。

你在人们心里制造了一个美好的幻境,而人们就沉迷在你的幻境里,堕落、消沉、自欺欺人,也许,你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尽管,这可能对你有些不公,而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生命能享受到应有的尊重和重视?也许,你并不想成为荼毒生灵践踏尊严的罪魁祸首。你的冤屈有生之年是洗涤不清了,那你就好好上路吧,毕竟你美丽地开放过一次,将你的美献给了你钟情的山川河流,献给了一双双诚挚的眼睛,那,你就快乐上路吧,何必留恋这世间的繁华虚荣,能还自己一个清白,你该知足了。

“叔,咱把这些花毁了吧。”我操起一根黄荆条,一棍下去,那些美丽的花儿就笑着告别了枝头,还有那些带着泪痕的青果,一起舞进了草丛里,无怨无悔。

“这么多,三百来亩呢,简直是开玩笑。”军叔尽管这样说,但还是跟着我一起,挥舞手臂,苦大仇深似的送这些花儿上路。

也许,很多人会对我今天过激的行为有些不解,但此时我的心也是痛苦不堪,想想才死去的康伯,还有镇子上那么多人活在与毒瘾抗争的煎熬中。花是无辜的,人也是无辜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对与错,一切都是心性使然,是欲望是精神的毒,摧毁了这些无辜的生命。

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回到铜子镇,回到这方世外桃源,我问军叔,“如果那三百亩罂粟花是你种的话,你那天还会跟我一起作践它们吗?”军叔耸耸肩,笑而不答。我懂了,我的问题问得实在有些幼稚,如果?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如果,就像今天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大胆行为,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而且险些丧命。

正当我跟军叔两个人任性践踏着这片罂粟花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十几号黑衣人来,个个腰束武装带,就像电影里的□□打扮,一拳头就将我打得皮开肉绽,嘴角淌血。

“干什么的?”刚才打我的那家伙挤了挤满脸的横肉,眼露凶光,“知道这块地种的是什么吗?”

“爱种什么种什么。”我挺起腰板,愤怒地瞪着他。

军叔才跟那帮人狠斗过,此时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见我脸上淌着血,踉踉跄跄跑过来想护住我,没想到他的手才抓住我的胳膊,背后就挨了重重一铁棍。军叔应声栽倒在我面前。

“叔,叔。”我俯下身,声嘶力竭喊着,心里万箭穿心一般难受,“叔,叔,你怎么样?啊?我扶你起来?”我抱着叔的肩膀,一时声泪俱下,“叔,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军叔张开嘴,对我凄惨地笑,血从嘴角淌出来,努力地跟我说,“小磊,叔帮不了你了,告诉他们你是谁,要不,他们会……”

“不!叔,让他们整死我吧。我倒要看看,我爸还要造多少孽才甘心,他简直就不是人,不是。”我咬牙切齿怒骂着,恨不能撕碎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他现在在哪?坐在他那张狗熊椅上,品着茶做个发财梦?简直就是个狗奴才,跟镇长一样在镇上作威作福的狗奴才。我真是贱,这样一个没良心的爸爸,我还恬着脸给他按摩,逗他开心,陪他睡觉。真恶心,一想起那些事就恶心。

“说啊,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信不信老子一脚踹死你。”那家伙抬起脚刚要冲我脸上踢来,就听身后有人惊叫道,“这不是虎爷的儿子磊磊吗?怎么在这儿?你们干吗打他啊?”那人说着奔过来,蹲下身,“天啊,仁军?伤成这样?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叫虎爷过来,你们这回就等着剥皮吧。”

我一抬头,只觉得这个中年男人挺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难道,我的脑子刚才被那些人打坏了?

“磊磊,我儿子在哪儿?怎么的啦?”隔老远就听见我爸的熊吼,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喜欢他这种成熟男人的野味,可今天,我心里只有憎恨,只有血流成河的畅快淋漓,我没有暴力自虐倾向,也许是继承了我爸的暴力血统,有时候我也会变得冷酷无情,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只有事后才对自己心里滋生的恶毒感到后怕。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打的?”我爸站在我和军叔跟前,他那肥胖的身子因为愤怒和激动在剧烈颤抖,他蹲下身,伸开熊掌心疼地捧起我的脸,那双豹子眼睛里射出可怕的血光,熊熊燃烧着,隐约有泪水在火焰里蒸发成烟。我使劲掰开他的手,跟他怒目对视。

“儿子,跟爸说,谁打的你。”我爸声音嘶哑,像一炉红透的铁水在冰里冒着寒烟。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掠过一丝嘲笑,盯着他,心如死灰,“虎爷?你来晚了,没看到好戏。”我心里打了个寒战,因为我分明看到,爸的脸僵冷得像一块石头,眉头在抖,眼睛里就像一个塌陷的地狱。

我爸霍地站起身,“你们谁打的我儿子?”

周围静得可怕,没有人敢承认。我爸就从一个家伙手里夺过大铁棍,一个一个挨着打,打得那帮人嗷嗷直叫。“还不说?到底是谁?”我爸这回是动真格的了,看样子这回是亲手要为他的儿子“伸张正义”。

“虎爷,是队长打的。”终于一个家伙扛不住铁血相亲的滋味,跪地求饶了。

“虎爷,我不知道他是您儿子,我只是在执行您的命令,您看,这些花都是他俩劈断的。”

“你打了我儿子还有理了?只要我儿子高兴,点火把这三百亩都烧了,我心里也高兴。你还觉得冤吗?”从没见过我爸像今天这么狠过,一棍下去,刚才还飞扬跋扈的家伙,一下子瘫倒在罂粟花丛里……

这天的闹事,爸和我的父子关系一下子跌到了绝裂的边缘,爸指挥人将我和军叔送到镇卫生院。还好我只是皮外伤,缝针、打消炎药、敷纱布,出院,我妈一直心疼地在哭,从来没见过她哭得这么伤心,从来没有。我也奇怪自己此次回来怎么会变得没了人性,不但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望着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面孔反而想笑,想大笑,因为我的无能为力,铜子镇还是以前的铜子镇,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腐败,一天天走向灭亡。

军叔因为伤势较重,被送去了距铜子镇最近的条件较好的医院救治,本来我要跟着他走的,但我妈坚决不同意,说等我的伤口恢复好了,才能去,目前我的主要任务是静养,以免脸上落下疤痕。

*

我重又回到了镇子上的家里,因为学校军叔不在,再说我妈也对我极不放心,生怕我再出点差错,等于要了她的命。我妈每天每天守着我,每次我从睡梦中一睁眼,总能看见她坐在我床边,我看着也很心疼,然而说出口时竟变成了恼火的话,“妈,你这样子看着我,像看犯人似的,我怎么可能睡得好。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因为生怕勾起我心里的不愉快,影响我静养,我爸每天都知趣地避开跟我正面接触,早早就出门去了,而且晚上也是悄没声地进屋,从来不敢高声说一句话。而今,我妈见我对她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儿子,那你好好休息,妈下楼去给你准备吃的。儿子,想吃点啥?”看着我妈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心口也在流血,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好端端的一家人,竟犹如隔着千山万水,心怎么也不能靠拢在一起了。

“妈,我啥也不想吃,我是怕你这样子太累,吃不消,你别难过。”我终于说了句人话,感动得自己的眼睛都湿了。

我妈笑起来,眼睛也湿了,“没啥,儿子,只要你高兴,好好的,妈怎么的都成。”

等哄我妈出去后,我望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脸上打着几块白补丁,活像一具僵尸,心里突然又想笑,想大笑,结果笑纹还没挤出来,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了凝重的悲凉,老气横秋。那个一脸阳光灿烂的大男孩,一夜之间消失了,死了?我是谁?还是丁磊吗?不像,一点也不像。

正在顾影自怜,弟弟小鹏推门闯进来,头高昂着,下巴抬得老高,眼睛恶狠狠地上下打量着我,“终于也有今天,早该遭报应。”他不屑地劈头向我啐出这句话,我竟一点也不生气。

“你干嘛来了?如果不是诚心来看你哥,就请出去。”我竟然对他格外宽容大度。

“我妈刚刚在楼下哭呢,是不是你气她了?我告你,别看我小,谁欺负妈我就砍死谁,不信你试试?”

“那来吧,丁鹏,我也告你,从今往后你再敢指着我鼻子骂,信不信我掰断你的手指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无名怒火,一掀被子冲到弟弟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提溜到半空。说实话,我在初中时是学校的体育明星,每年参加全县的中学生体育比赛都能拿到一两个冠军奖杯,对付弟弟,就像拎小鸡似的。“服不服,现在我就会摔死你?”

弟弟没想到我敢跟他玩真的,一时吓得哇哇大哭,“我就看妈伤心才来找你的,你有能耐别让妈那么难过,对我下手充什么能啊?妈,哥打我。”

弟弟这一哭,也是我万万没料到的。我的心软了,真的,自己从来没有怨恨过弟弟,小孩子淘气,耍点小聪明,都不叫事,尤其是他对妈那么好,我自愧不如,所以,我轻轻把他放下来,冲他吼道,“哭个屁啊,有能耐去哄哄妈,把妈哄高兴了,不比跟我斗强啊?滚。”

把弟弟推出去,我一把反锁上屋门,双手抱头蹲在墙角,泪水夺眶而出。真的好想哭,好想哭,也许只有大哭一场,心里所有的痛苦才能被洗净吧。

这时卧室门被敲得咄咄山响,有人在门外大声喊着,“磊子,快开门啊,你马老师看你来了。”

又是哪个催命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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