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风静雪悄,崔家家主领子孙祭祖,周缨作为外人不便参与,便在怡园中多消磨了阵时间,待蒋萱着人来请,方起身前往饭厅。
席间小辈纷纷说些讨巧话逗长辈开心,崔公倒瞧不出什么,韦湘的眼角却不合时宜地有些红,崔蕴真看得鼻尖发酸,忙斟酒上前,同韦湘逗趣儿贺岁:“阿娘明朝必胜今日,人比花娇。”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韦湘被她逗得一乐,泪珠倏然滚落下来,悄悄抬袖掩住拭干,又招呼崔含灵上前,将一枚工艺精致的金锁戴于她颈间,看了又看,连连夸道,“含灵这丫头越长越讨喜。”
含灵耐不住,冲她做个鬼脸,拉过哥哥的手便往中庭玩闹去了,不多时院中便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和孩童四下跑动的声音。
蒋萱忙命丫头婆子都盯紧了,生怕这两位小祖宗闹出些事来。
韦湘命人呈上四只螺钿箱奁,笑着说:“今日吉祥,四位小辈都有彩头,”说罢招呼丫鬟分呈给四人,给崔则的是一套文房,给蒋萱的是一副头面,给蕴真和周缨的则是制式一致的两支闹蛾金钗,其上金蛾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崔蕴真乐得嘴角微张,却佯装生气:“母亲不公,偏心二嫂。”
“你二嫂平日操持家中庶务,比你们两个要多费多少心思,你连这点都要计较?”韦湘打趣她。
蒋萱也假作奚落她:“小姑若瞧得上,拿去便是。”
“母亲送给二嫂的,我怎敢要?不过我也得向嫂嫂讨个彩头,等出了正月,二嫂替我聘个西席吧,我想好生念上几个月书。”
“哟,这是怎么了?过着年呢,倒突然发愤忘食起来。”蒋萱仍拿她取乐,“不过读书这等大事,我怎敢怠慢,不用出正月,等过了上元,二嫂定替你聘位德高望重的好先生回来。”
蕴真轻哼一声,挽过周缨的手便往外走,噘嘴道:“你们都取笑我,我也和周缨姐姐说体己话去,不与你们这些人共处一室。”说着还不忘拿上那两支金钗。
身后笑成一片,连崔公都放声而笑,直呼此女甚不像话。
崔蕴真倒不介意这些奚落,将金钗替周缨簪上,忿忿地踩着雪往回走,脚下用力得紧,踩得雪地嘎吱作响。
提灯的丫鬟隔着有段距离,光线晦暗,周缨看不清她的神情,亦察觉出她此刻颇有些闷闷不乐,但也不出声劝慰,只安静地跟在后头往她院中走。
行至一半,蕴真忽然问:“周缨姐姐,我能不能去你那里坐坐?”
“好。我无事在身,若你今夜无习俗要守,可与我一道。”
“那就好。”蕴真再度挽过她的臂弯,并排转往怡园走去。
进门时,蕴真吩咐仆妇先回院中,晚些她自行回去,婆子犹疑,周缨赔笑说:“晚些我让松心亲自带人送二姑娘回去,各位妈妈先回去吃茶吧,这天儿冷,干等着也难受。”
众人这才半推半就地散去,两人慢慢行至明间,热气扑面而来,周缨替蕴真解下斗篷递给竹影收好,又吩咐忪心去打热水来伺候,末了还不忘嘱咐去煮壶醒酒汤来。
蕴真脸色红晕,眼睛微眯,显然已有醺意,周缨将她扶至里间榻上坐下,帮她擦过脸,又等她洗完脚,才问她:“好些了么?也没吃两杯酒,怎么就醉了?”
“我没醉。”蕴真趿拉着云头履,歪歪斜斜地爬上周缨的炕,显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卧房了。
周缨无奈跟过去,不自禁地在她颊上轻轻掐了下,揶揄道:“你这醉鬼。”
蕴真歪着身子靠在周缨身上,嘴里嘟囔着自个儿没醉,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周缨凑上去听,只听明白一句——“他们都只当没他这个人”。
周缨遣退侍女让自去过节,自个儿慢慢将蕴真发饰拆下,喂她喝完醒酒汤,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她睡下,掖好被子,才抽开身,走至梳妆镜前,揉了揉已经发僵的脸颊。
陪笑到底是件难事,她想。
待蕴真睡熟了,她自柜中取出一只剔红莲花纹漆盒,提着六角风灯悄悄前往兰姨娘的住处。方在院外和守院的婆子说了几句,里头便传来兰姨娘的声音:“谁在外头说话?”
婆子忙说:“是周缨姑娘来了。”
兰序迎到门前:“周姑娘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周缨捧着那只剔红漆盒,解释道:“以为兰姨娘还在澄思堂守岁,便想托这位妈妈转交,谁知道您竟在屋里,不曾主动进来拜会,还请恕我无礼。”
“我不喜热闹,便早些回来休息了。”兰姨娘将她引进屋内,在罗汉榻前落座。待漆盒打开,见里头是只精致绝伦的九转莲花灯,眼睛立时亮了一下,忙取出灌好灯油,甫一点燃,果见莲台轮转,莲瓣绽开。
眼泪倏地坠下,兰序忙拿袖掩住,连说失态。
“适才瞧见兰姨娘在席间怏怏不乐,猜想此物或可解几分烦闷,便趁夜来叨扰兰姨娘了。”
兰序连连道谢:“不过瞧了半日,便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来,周缨姑娘好巧的手,真是羡煞我。”
“未曾拆开看过里头的机巧,只是翻看了些书找了些巧术,不敢妄称一致,还望兰姨娘不要嫌弃。”
“这是哪里话?”兰序忙命人呈上一碟精致的梅雪酥招待她,“我自个儿做的,手艺虽比不上府里的厨子,胜在梅花雅淡清香,糯而不甜,吃来不腻,你尝尝。”
周缨顺从接过,又听她娓娓述来:“那时我家里破落得厉害,我跟着一个手艺人学做灯,这灯便是他所制。可惜我学艺不精,不过能勉强糊口。后来家中愈发无法支撑,父亲欲将我贱卖,有幸遇崔公将我买回,自此锦衣玉食。韦夫人以礼相待,小辈们也都不与我为难,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可时常见兰姨娘似有心事。”
“簪缨世族,高墙深院,困鸟倚笼,振翅难飞。”兰序淡淡一叹,“若问我所愿,我倒宁愿流落市井,日制一盏灯,夜食一瓯茶。”
周缨犹自沉思,兰序已笑着将这话揭过,说:“是我失言了,不过想着你同我一样,算不得真正的府里人,多说了几句,别同我见怪。”
闲话两轮,周缨辞行,临行前兰序将她送至院门,颇为不舍,眼底也似起了雾:“总归多谢你,了我一桩心愿。”
周缨一路慢慢走回怡园,将兰序的话翻来覆去忖度了好几遍,终是懂得了几分她眼里若即若离的哀愁。
回至卧房中,蕴真仍在酣眠,周缨坐至案前,取出那只古旧的榉木盒子,其上铜锁已经失了功效,只松松挂在上面,她取出里边的物件,一一阅过。
竹编的鹰,两段干茎,七封她已烂熟于心的旧信。
以及,一块已然开裂的陈糖。
周缨将烛台移近,将纸笺重新翻开,嘴唇轻轻翕张,无声重读阿娘留于人间的自白。
陈年饴糖泛着苦味,虽未入口,却好似苦得令她脾胃翻疼,她微微仰头,敛去所有情绪。
客居在外,远闻旁人声势浩大的祭祖,却连一炷香也不能替阿娘敬上,满腹怅然令她险要垂泪,可她终究没有哭,只沉默着将信笺叠好装回盒中,再将木盒放回原位。
烛火轻轻扑闪了下,她不由看过去,恰闻窗沿被轻叩了一声。
她似有所感,心登时悬起来。
睽违已久的声音果如上回一般响起——“是我。”
周缨将窗轻轻支起一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蕴真在我这里,睡着了。”
崔述疑惑地看她一眼,示意她出来。
周缨将窗阖上,确认蕴真睡得还算沉,打开明间的门,崔述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扫了一眼她脚上,说:“换双靴子,带件厚衣服。”
“要出去?”周缨讶然。
见他点头,周缨回房换上一双麂皮靴,又随手拿过一件玉色冰梅缂丝银鼠里斗篷,吹熄灯烛,悄无声息地掩上门,随他从西角门出府。
等将崔府远远甩在身后,周缨长吁一口气,做贼心虚似的说:“你怎么来了?”
“把衣服穿上。”崔述叮嘱她别着凉,领着她往西走。
巷道幽深,夜里行来人迹罕至,周缨跟在他身后,不再出声,走出巷尾,一匹青骢马安静地站在寒风中,打着响鼻等待主人。
崔述斜觑她一眼,玩笑道:“拘在府里这些日子,还上得去马吗?”
“小看谁呢。”周缨不服,摸了摸马背,确认这马脾气还算温顺后,利落踩着马蹬上了马背,歪着头看他,一副自得的神情。
崔述微哂,牵马往前走,随口道:“今夜无宵禁,教你骑马。”
“大年夜,骑马?”周缨有些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崔述颔首,牵马行至玉素河边,岸沿人头涌动,一株百年古木上挂满红幡,随风飘拂,树下有青衫书生摆案代写。
“玉京有此习俗,年夜悼亡人,家中若有不便的,未亡人便来河边系红幡,放花灯,以寄哀思。棠县相距不远,亦有此俗。”
周缨下马,走近古木,夜里视物模糊,却依稀还能瞧见红幡上的字迹或密或稀,但都工工整整,一笔一画极为用心。
她回头看去,崔述牵着马立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渺远的玉素河上,身形孤冷又清寂。
她买下一张红幡并一盏花灯,借来笔墨,垂首写下两句简短的话,踮脚将红幡系至古木枝条上,仰头望了片刻,双手合十,虔诚祝祷。
天际星子暗淡,散落棋盘,花灯随水流去,一路畅行往东,为亡人带去来自人间的思念。
周缨目送那盏小灯漂出三尺远,混入灯河之中,再辨不出位置,才提脚往回走。
距崔述还有半尺距离时,她停下脚步,问他:“明明挂念家里人,既回去了,为何不去看看尊长?”
“有悖父母之志,无颜相对。”他答得简单,声音随凛风顺水流去。
“韦夫人今晚背着人哭过,又特地为你留了门。”周缨随他看过去,被河面起伏的水纹晃花了眼,“蕴真醉酒时仍惦记着你,她很想你。”
崔述没出声。
“何等鸿鹄之志,非背家弃族不可为么?”
崔述侧头看她一眼,讶异之色转瞬即逝,笑说:“士别三日。”
“蕴真常带着我读书,悉心教我礼仪,也时不时带我去你的小楼里坐坐,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倒也咽下不少。”
崔述“嗯”了一声。她是有这个心性的,否则他当日不会分心亲自教她读书,后来也不会将她安置在府中以便她求学,如今她不过进益快些,也不足为奇。
知他不打算多说,周缨不再追问,先一步往来路行去,崔述牵马跟上,她突然发问:“还骑马么?”
“我开玩笑的,找个由头诓你出来罢了。”崔述缓步往前走,转头看向精力充沛的坐骑,又看向她,问她,“你想骑么?”
周缨坦诚得很,说想。
“好,那上马吧。”
周缨先一步上马,马身一震,崔述随即在她身后落座,双手绕过她腰际,于她身前握住缰绳,简单传授过要领,将缰绳交予她:“你并非完全不曾接触过牲畜,马有灵性,你往日如何驭其他坐骑,便如何驾驭它。”凛风呼啸,他便倾身附耳以掩杂声,“我在后边护着,别怕。”
微凉的唇瓣几要擦到耳垂,周缨手心冒出一层汗,浸润缰绳,令她掌心有些滑。
她微微侧头去看他:“交给我控缰,你不怕?”
“有何好怕?”他答得缓慢而认真。
周缨深吸一口气,双腿夹紧马腹,青骢马在夜色里迈开蹄,往南而去。
崔述替她指明人车较少的道路,她便全神贯注地紧盯眼前三尺的路面,有两回险些要与行人撞上,崔述被迫帮她控了两回缰,却不见丁点儿烦躁与怒气,仍旧耐心教她新的要领:“放松,抬头,看远些,马速快,你只盯着眼前这么一点距离,自然避让不及。”
周缨领悟力不差,胆子亦比寻常闺秀大上许多,等青骢马驰出城门,跑至近郊荒地时,崔述令她勒马,自行下了马。
“怎么?要回去了?”周缨兴致未减。
“你自己跑两圈试试。”
身后一空,周缨底气不如先前那般足,手中缰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终于一抿下唇,腿上发力,控马冲了出去。
得了宽敞空地可供发挥的青骢马兴致大涨,撒起欢来,周缨不免惊慌,又迅速调整过来,转弯路过这头时,还有闲心冲崔述笑了笑。
夜中郊野,万籁俱寂,唯流水淙淙之声相伴,玉色斗篷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