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还有点事儿要跟王叔单独聊…”白一一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在铁汉王和来福之间游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呵!”来福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突然冷笑一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吧?”
铁汉王的胡须随着笑意轻轻颤动,他拍了拍沾满煤灰的双手,冲白一一摆摆手:“丫头但说无妨。”
得到首肯的白一一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囊,整个人软绵绵地瘫进椅子里。袖中寒光一闪,那柄带着鱼肠纹的柳叶小刀“叮”地一声落在木桌上。
“郑行首的反应很可疑,”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看到这纹路时,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刀,又在意识到后猛地收回。一个现在做书生打扮的肉行行首,却对军械如此敏感…”她指尖轻点刀柄上的纹路,“连他手下的老屠户都能一眼认出这是军中之物…”
说着说着,她突然戏精上身,捏着袖口假意拭泪:“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商贩,怎么斗得过背景这么复杂的大人物啊…连个小小的肉馍生意都要被针对…”
“得了!”铁汉王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表演,“来福跟了我二十年,有什么话直说。”
“咳咳。”白一一立刻收起哭腔,眼睛亮得惊人,啪地一拍桌子:“铁汉王!那两台精铁风选机进展如何?我盘算着,得靠这个‘大杀器’才能在平宁县站稳脚跟。什么时候能安排我‘献宝’?”
“什么风选机?”来福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改良版的扇车,”白一一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上次那台机芯,我让人组装好了。连谷带糠半麻袋倒进去,眨眼的功夫就能把糠、米、碎粒分得清清楚楚,效率起码是现在扇车的三倍…”
“呵!”来福突然冷笑,“奇技淫巧?”来福突然从腰间摸出个铜酒壶,灌了一口冷笑道,“五年前西街刘铁匠造了架水车,当日就被衙役砸了个稀烂——罪名是‘以妖器乱农时’!”他泛着酒气的指节点在风选机图纸上,“你这玩意儿,比水车招眼十倍!”
白一一瞳孔猛地收缩。她突然想起前世史书上那些被污名化的发明——张衡的地动仪被斥为“巫蛊”,郭守敬的简仪被骂“亵渎天象”。新技术永远要先在旧势力的绞索下走一遭。
“来福叔说得对。”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若是这样的话…我倒另有个主意…”
夕阳的余晖为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镀上一层金边,白一一和王氏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来阵阵饭香。
灶屋里,案板上的肉丁已被淑娘剁得细碎均匀,角落里新添的一筐鸡鸭蛋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婶子,我腌蛋——”白一一话音未落,院中突然响起金花清脆的童音:
“是谁呀?”
“金花,是我。你娘回来了吗?”淑娘温柔的应答从院门传来,伴随着小丫头咚咚的脚步声。
堂屋里,淑娘手里紧攥着一个粗布包袱,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红晕。见二人进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用线硬生生牵起来的。
“淑婶子…”白一一斟酌着开口。
“这是今日的账…”淑娘抢先一步,将布包推了过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王氏适时地递上一碗温热的麦芽糖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她轻轻拍了拍淑娘的肩膀,“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晚饭。”
白一一解开布包,铜钱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五色木签散落在桌面上——这是不识字的淑娘想出的记账妙法。红头签代表夹蛋夹肉的八文套餐,绿头签是六文的纯肉馍,蓝头签五文的夹蛋馍,白头签二文的单卖蛋,光头签则是三文的素饼…
当初得知这个法子时,白一一不禁为这份质朴的智慧所折服。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是最朴实的农妇,也会在生活的夹缝中绽放出令人惊叹的创造力。
“账目没错,今日共收入五百零六文。”白一一将粗麻账本和炭笔推向淑娘,“劳烦婶子在这里画个押。”
“好,我看看…”淑娘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是思禾给我做的识字牌…我在学认字…”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摆手:“不是不信你!”
白一一握住淑娘粗糙的手掌,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淑婶子说哪儿的话?您愿意学字是好事。日后这肉馍摊子总要有人打理,您若有意,不妨多学些。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来问我。”
“我?我不行的…”淑娘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我什么都不懂…”
白一一捻起一根红头签,轻轻放进淑娘掌心:“谁生来就什么都懂呢?就像这记账的法子,不也是您想出来的吗?只要肯学,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红色夕阳透过窗棂,在桌面的木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根红头签在淑娘手中,仿佛一团小小的火苗。
空气中交织着麦芽糖的甜腻与臊子肉的酸香,浓郁的烟火气在堂屋里缓缓流淌。昏黄的油灯将众人忙碌的身影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地跳动着。王氏正用U型夹灵巧地给鸭蛋裹上料泥,白一一带着两个小娃儿在木盆里滚着蛋,陈阿奶手中的蔑刀起落间,竹片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大牛天不亮就带人上山伐木去了,”陈阿奶说着又利落地劈开一根竹筒,“他们爷俩说好了一会儿就过来——”
“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突然炸响,惊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颤。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眼神交汇的刹那,陈阿奶已经抄起料泥盆大步迈向灶屋,铁牛抱着草木灰簸箕猫腰跟上,王氏和白一一手忙脚乱地端起刚腌好的皮蛋…
“谁呀?!”陈阿奶洪亮的嗓门在漆黑的院子里炸开,惊飞了树上的夜鸟。
“桂香婶子,是我,大牛。”门外传来憨厚的应答。
当老张父子跨进堂屋时,屋内早已收拾妥当,只剩地上散落的竹屑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忙乱。
“桂香你这老婆子,谈事情非要挑这大晚上的…”老张头捋着花白胡子,摇头晃脑地抱怨。
“呸!你个老东西!”陈阿奶笑骂着给二人递上热茶,“咱们行得正坐得端,还怕人说闲话不成?”她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这屋子可得劳烦你们爷俩多费心。”
“这还用你说?”老张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老张家的手艺?”
白一一悄悄搓了搓腕子上没洗净的草木灰,从袖中掏出一卷图纸:“张阿爷,大牛叔,这是要建的屋子…”
“丫头!”老张头瞪着被油灯照得泛黄的图纸,花白胡子气得直翘,“你这是要盖什么古怪屋子?地上铺石板?屋顶还留个大窟窿?”他蒲扇般的大手“啪”地拍在图纸上,“胡闹!老汉我盖了一辈子房子,没见过这么造的!”
白一一却不急不恼,眉眼弯成月牙:“张阿爷,您先消消气。没见过不等于没有呀?要这么说,咱们谁见过皇帝老儿长啥样不是?”
“死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陈阿奶一把夺过图纸,眯着眼眼硬是挤出一句:“听…听丫头的!准成!”
老张头气得别过脸去直哼哼。倒是一旁的大牛凑近图纸,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墨线:“铺石板倒不稀奇,县里好些人家都铺石板,只是这屋顶开口…”
“大牛叔,”白一一指尖点着图纸解释,“这儿要安个带盖的木桶。天晴时揭开盖子晒水,到傍晚就有热水洗澡啦!除了寒冬腊月,大半年都能用呢。”她又指向地面,“石板得铺出些斜度,让水流到一处,再用陶管引到屋后的渗水井…”
大牛若有所思地点头,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摩挲着:“倒是能试试,横竖不耽误盖房。”说着他又抽出一张新图纸:“那这几间,地上要挖成这样的蛇形地道?”
白一一点点头:“这叫地火龙,先在地道上面严丝合缝地铺好石板,缝隙都得用石灰拌黏土抹严实了。”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个抹平的动作,“上头再细细夯一层三合土。等入了冬,只要在灶膛点燃柴火,热气就能顺着地道跑遍整间屋子…”
大牛瞪大眼睛,又换了一张图纸:“那这间…”
“这是茅房,”白一一不紧不慢道,“底下埋陶管,污物直接排进地窖的大陶缸,定期清理就成,不会污了地下水源。”她正要继续解说卧房的土炕,突然瞪圆眼睛:“多…多少?六千片瓦?”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老张头顿时吹胡子瞪眼:“咋?嫌老汉诓你不成?瓦得你自己去订!俺们只收工钱!”
“不是不是,”白一一连忙摆手,从布包里摸出支工笔,在图纸上勾画起来,“那主屋连着淋浴间用瓦,茅房用瓦,其他全改茅草顶…”
“老天爷!谁家茅房用瓦顶?!你这丫头尽出幺蛾子…”老张头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中之物,“等会儿!这…这是啥?”
白一一递过去:“工笔呀。”
老张头接过笔在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在纸上划了一道,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老天爷!老汉还当是炭条画的图,竟是裹着木头的炭笔?”他颤抖着手指摩挲笔尖,“这细劲儿…”
“我自己琢磨的小玩意儿,”白一一眨眨眼,“张阿爷要是把屋子盖得结实,我送您一支如何?”
送走张家父子,油灯下,白一一从怀中掏出那本粗麻记事簿。泛黄的纸页在昏黄的光线下沙沙作响,她蘸了蘸墨,在“建房开□□一页工工整整地记下:
【工钱】
8人(2工头,6小工)
30日工期
合计:6两6钱
【材料】
1.瓦片
1300片× 3文/片
合计:3两9钱
2.石板
180片× 30文/片
合计:5两4钱
…
油灯的火苗“啪”地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在她紧蹙的眉宇间跳动,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她的指尖重重划过账本上那些墨迹未干的数字,不自觉地攥紧了笔杆——当初贵女“赏”的那三十两银子,如今已如流水般消去了大半。
“陨铁、铁器、木器…”她轻声念着,每一笔开支都像在心头剜了一刀,“税钱、孝敬、油纸伞、米面肉蛋…”指尖停在最后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整整十七两。棒棒糖和肉馍的进账倒是添了十一两,可眼前这建房的开销零零总总——二十二两!光是想到这个数目,她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灯影摇曳中,她盯着仅剩的二两碎银的数字发怔。两个手推车上用的大油布伞,县城的李记还要几日才能制好,尾款还要3两银子。还有…
二十二两,若是按寻常农家的盖法,这些银钱足够在建两个宅院了。可偏偏…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的茫茫雪原。没有地火龙和火炕的冬天,那彻骨的寒意光是想象就让人打颤。
“由俭入奢易啊…”她苦笑着摇头,指尖沾了灯油在桌面上画了个小小的糖人。现代人的身子骨,终究受不住这苦寒之地的磋磨。灯芯又爆了个火花,映得她眼底晶亮:“挣钱!挣钱才是要紧事!”寒冬来临之前,营生一日都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