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喜欢先发制人。
柳白巳问:“小夏,莱特不是伊丽莎白咬死的吗?刚才……”
我知道他想说,莱特的死因不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吗?毕竟他死相那么凄惨,眼下我却突然跳出来指认杀死他的另有其人,未免太过荒谬。
所以我说:“且不说法医学中就有‘联合死因’一说,就算刚才斯科特女士攻击的是另外一个人,李先生也难逃一死,对吧?柯林斯先生,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开诚布公。”
沃克闻言,看向我,讶异地扬起眉毛,腮颊肌肉抽动着,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苦杏仁味。”
虽然眼下不是时候,但我一直很享受人们为我的推理由衷地感到惊讶时,脸上露出的各色表情。
“氰|化物被你下在莱特喝下的那瓶矿泉水里,水解出了氢氰酸。虽然世界上大部分人没有氰|化物气味受体,无法闻出这股苦杏仁味,但很不巧,我恰恰就是那百分之十五中的一员,嗅觉系统中拥有能识别氢氰酸气味的蛋白质。”
说着,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而且证据也不止这一条:刚才莱特大张着嘴时,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口腔黏膜呈樱桃红色,这正是氰|化物中毒的现象之一。
也就是说,即使不被伊丽莎白咬那一口,他也注定无法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
真让人唏嘘啊,明明上一秒还在跟我吵架来着,转眼间,竟连头骨渣子都不剩了。
“好吧,是我运气太好,正巧碰上百分之十五分之一。”
沃克只用了一句话,便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耸耸肩——真凶身份被揭晓,却好似全然不曾让他感到紧张,“但是你何必这样假惺惺的呢?我完成了你安排给我的任务,充分地向你展示了我的诚意。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要装作自己手上没有沾染他人的鲜血吗?”
“等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越听越糊涂了,眉心也越皱越深,下意识扫了柳白巳一眼,瞧见他面色如常,心中一定——
不对啊,我干嘛要管他会作何反应?
“我给你安排过什么任务?我什么时候要你向我展示诚意了?”
而且这一展示诚意的方式,竟然是杀人?
杀的还是莱特?
为什么?
始料未及,“莱特”两个字一蹦入脑中,后面那句“为什么”就没有再出场的必要了——
我已经明白答案了,只是这答案,却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沃克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现在,审视的权力,已被他褫夺。
我盯着他,声音发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虽然我没有完全挑明,但我相信他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沃克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他的合法伴侣派来搜集婚外情证据的私家侦探的?
这件令我从骨头缝中都咝咝泛着凉气的要紧事,目前反倒成了次要的了。
最重要的是,在他眼里,我和戴利是利益共同体,他认为戴利当然会憎恨莱特,所以沃克亲手杀了莱特,以此来向我,也就是戴利的代理人,展示他所谓的“诚意”。
就像在封建社会,即使面对的只是一件皇帝的短外衣(即所谓的黄马褂),凡人也必须虔诚地顶礼膜拜。
我猜一般人都无法想出这种用稀奇古怪来形容都犹嫌不足的“投诚”方式。看来沃克的危险程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回答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随后又补充道:“准确来说,除了李,所有人中我最怀疑你。在走廊上,我甚至想要当场杀掉你——”
嗵一声巨响,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柳白巳霍地放下了二郎腿,马丁靴的胶底重重砸在地毯上。
在此之前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存在感降得极低。要不是这一声,我都没发现他在光明正大地偷听。
我也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的我,没有记忆,没有异能,更没有贝雷塔,甚至还在为缺少换洗衣物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愁。沃克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如果真的想杀我,不算难事,只有尸体怎么处理比较让人头疼就是了。
毕竟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但当你说了一句话之后,我对你的怀疑程度急转直下。”
我顿时十分困惑——怀疑既然减轻了,怎么能翻译成“急转直下”这种贬义词呢?
但要不了一分钟,我便立刻推翻了这一想法:原本认定的目标可疑程度骤降,这跟煮熟的鸭子快到嘴边飞了也没什么区别,对沃克来说当然是坏事。
没毛病,是我错怪中文补丁了。
“哦?我倒想听听,是哪一句话,让我逃过一劫呢?”
我也从容不迫地双臂交叠在胸前,看着他。
我要夺回主动权。任何人都不可能使我居于下风。
“说起来,倒是一处极其微小的细节:你祝我和我的妻子永远甜蜜幸福。现在想来,也的确是我疏忽,没有考虑过,戴利或许会采用除面谈以外的其它方式,向你下达委托。”
原来如此。
我突然觉得很讽刺。
光指责别人将侦探默认为男性,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把伴侣默认为女性呢?
“那你的氰|化物是从哪儿来的?”
沃克一扬眉,很惊讶的样子,“不是你给我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东西?我们除了走廊上那一次,根本就没有再单独会面过。”
柳白巳听着听着,渐渐坐不住了:“你们什么时候在走廊上单独碰面过?”
“准确来说,是我昨天一回到房间,就见起居室的茶几上,放着一只小玻璃瓶,里面的氰|化物剂量虽然微小,却正好够毒杀一个人。”
我们现在谁都没空理他。
“拿李的性命做交换,这难道不是和你结盟的条件吗?我知道戴利肯定恨毒了他。况且,我们中除了你,还会有谁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本事,可以随意进出别人的房间?”
沃克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颗小石子状的东西,我定睛一瞧,正是我埋在他门前地毯里的那枚窃听器,“否则,这小东西,你是如何安插进我房间里的?”
我哼笑一声:“怪不得,难道你以为我有办法能进你房间?那是因为——”
心念电转,我倏地一扭头,瞪向柳白巳。
能随意进出别人房间的,这儿不是正坐着一个吗?
“啊,被你发现了。”
柳白巳接收到我的眼神,却丝毫不见慌张,甚至头枕双臂,大大方方朝我露出一个堪称豁亮的笑容,先前的阴冷一扫而空,“没办法,我也是要完成任务的嘛,所以干脆就让他们狗咬狗好了。”
这几句话特意用了中文,沃克充满诧异的眼神在我俩之间来来回回,应该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了,柳白巳自己也有任务——原来第三条里提到的“下地狱”,是要他杀了莱特吗?
凭什么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处理掉小三有啥用?我也不是没了解过BDSM,仅凭莱特一个人哪能成事?沃克要是不乐意,莱特还能强迫他不成?
柳白巳左耳垂上那颗钻石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粼粼银波,于金发间若隐若现——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从我耳朵上取下来的?若不是莫莉提醒,恐怕我到现在都毫无察觉。
对了,莫莉……
我心下一紧,转身回到卧室,试了试她的鼻息,虽然还是很微弱,但聊胜于无。
柳白巳他,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绝不能再束手就擒了。我复又走出卧室,朝着沃克直截了当问:“那你费尽心机向我‘展露诚意’,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很简单,合作。我知道以眼下的形势,用金钱收买你没有用,所以我们谈合作如何?”
沃克十分具有绅士风度地一笑,“我们一起逃出去,我不会吝啬于发挥自己的真才实学。作为交换,你不能向戴利泄露半个字关于你在Anyone Hotel的见闻。”
“为什么?”
“因为我爱戴利,不想让他知道我和李之间的事。他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人,如果知道了,一定会跟我翻脸的。反正李已经死了,就让过去那些一笔勾销吧,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
我登时哑口无言。
万万想不到竟会是这个答案。
他脸皮也真够厚的,人至贱则无敌啊。
“你爱戴利?”我像没听清似的重复了一遍。
仿佛听见了一个弥天笑话,我都快憋不住了。
一声不吭地忍了好半天,我才听见自己的嗓音仍是有些不稳,“你如果爱他,为什么还会搞婚外情?”
耳尖一动,一转头,没见着脸,只看到颤抖不断的双肩——我明明看到柳白巳在笑,根本没停过!
“呵……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只是想要维护自己在他心中的完美形象而已。即使有些小小癖好,相信也不足为道,戴利一定能理解我的。”
这中文补丁肚子里还挺有墨水,什么成语俗语都出来了。
“即使是你们两位,恐怕也不可能向对方完全敞开自己吧?”
我微扬的嘴角瞬间沉下——这话就戳人肺管子了。
沃克这会子倒是坦然自若,视我和柳白巳各异的反应为无物,“我爱他,珍惜他,所以不想让他发现这些,于是找了同为圈内人的莱特·李。”
是“不足为道”还是“不足为外人道”?
管不住下半身就管不住下半身喽,还扯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这话他自己听着不想笑吗?
看沃克·柯林斯这副道貌岸然的作派,我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身上这件西装,只是他套在外面的人皮罢了。
“莱特的亲姐姐是莫莉,这件事你清楚吗?莫莉对我说,你们曾经是以联姻为名的合作关系。”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过了?看来是真的喜欢你。”
沃克面露讶然,“原先不清楚,现在清楚了。我和莱特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当然没兴趣也不可能去主动了解他的家庭关系。”
来了来了,经典“逢场作戏”,我看现在才是一场好戏。
“那你母亲,伊丽莎白,和你父亲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表现得对你一无所知?”
连与自己的亲生儿子面对面都认不出来,在谈到儿子的工作地点的时候更是用上了“好像”——我这种问法已经够委婉了。
不,其实也不是完全认不出来——既然伊丽莎白把沃克误认成她丈夫来攻击,那么沃克和他父亲奥利弗起码在长相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现在来问我,也只是为了印证你的猜想,对吧?”
沃克少见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冷,表情渐渐变得幽怨,“我的母亲常年遭受父亲的家暴,而我也并不是没有反抗过,无论是报警、找相关组织干涉、拼命健身回击我父亲,还是劝母亲离婚、带她逃跑等等,全都失败了。
“最终,我决定离开那个泥淖,彻底与他们断绝来往。
“这也是我几十年后首次与她重逢,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毕竟我也的确是来出差的,在工作上我兢兢业业,从没出过错。老实说,她变得太苍老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认出来后,又担心她也认出我。不过我倒从没想过要害她就是了,毕竟我们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是陌路人,保持现状挺好的。
“再说了,在她眼里,我恐怕还没有她那群学生重要,我又何苦自讨没趣?你知道吗,她就算被那个男人打得眼睛都肿了,也坚持去学校上课,敷了极厚的一层粉就出门了,我怎么拦也拦不住。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这条生命就是个笑话,同时又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被他们生出来?
“为什么我偏偏是被他们生出来?为什么偏偏是我被他们生出来?
“当年我自认为对她仁至义尽,她不愿意离开泥潭,可我还要过正常的生活,她总不能继续拉着我共沉沦,对吧?”
沃克几乎是浑不在意地说着这些话,全然一副“她要这样我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