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大人,久仰了。”
她客气回礼行事滴水不漏。
欧临安连连摆手,“岂敢岂敢。裴大人初来乍到我给您介绍一下咱们这吧。”
说着左手往前一探,邀她共行。
大理寺相比其他六部九卿,职位构成还算简单。为首的自然是寺卿大人,左右二寺各有少卿一位、寺丞三位、寺正一位、寺副二位和二位评事。再有两位司务和其余不入品的各类差役了。
左右二寺分管不同地区,自前任左寺正被调往太常寺后,一直空缺着。大理寺内外有太多人盯着这个位置,谁料最后被裴今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给占了。
欧临安苦笑,“想必大人一路行来有所见闻,大人也莫要怪罪他们……”
“自然不会。”裴今遥淡然一笑。
果真如传闻所说,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就是这了。”
走了片刻,欧临安将她带到左寺阁,副阁是少卿办事处,然后便是司法厅审议犯人的地方,再往左侧就是档房与耳房了。
自先帝起,大理寺寺正不再参与审议之事,只单单对案件进行覆审。档房就成了寺正的常在之地。
“这里面的卷宗裴大人都可以查看,越往里去卷宗年份越早,外部这几列是最近一年的卷宗,还未覆审完的都堆放在这。”
他指了指一个架子以及堆了满桌加桌案下空地的那些竹简、卷轴、文书文策。
裴今遥捡了一卷看了两眼。
似笑非笑,“井内坊两户人家因一个鸡蛋起了几句口角经宁安府衙调节互相赔礼道歉,也要我来覆审啊。”
“可不是嘛。”欧临安满是无辜脸色未变,“唉要么说咱们大理寺事务繁多呢,也是以防万一,要是这背后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全依仗咱们洞若观火了。”
他又将寺正的职责所在,事无巨细地告知给裴今遥后,才以其他理由脱身告辞,美约其名让她自己熟悉熟悉环境。
档房内还有其他人在,只是都做着自己的事,看见她多只是安静行礼,好一点的能给她个笑模样。
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桌面,薄薄的一层灰沾染在指腹上,大多案宗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为了不动声色的给她来个下马威,也是煞费苦心。
裴今遥取过一个还崭新的卷轴打开,竟意外的看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蒋二秀。
算算时间,倒也对得上。
外面突然起了嘈杂,脚步错杂还伴随着低喝声。有一人藏在书格后面看了她好一会又在裴今遥察觉到去寻找时,那人再度低垂着头掩住了身形。
裴今遥只好作罢,看了眼半空中的太阳心想,大概是时候了。
很快就应证了裴今遥所想,档房外匆匆进来一人冲着裴今遥急切道,“左寺正大人怎在此,寺卿大人在阁内等您许久了!”
等裴今遥跟着来人脚步匆匆的前去拜见大理寺卿,档房内有人嗤笑了声。
“这不好吧……”也有人表示为难。
“有什么的,不过就是让寺卿大人对他不喜罢了。”笑的那人傲睨自若,“方大人本就该不喜他,若不是他谷乔兄才该是这左寺正。”
“这也太……太对不住裴大人了,唉!”
*
裴今遥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大理寺卿方大人,方乐正,是宝德二十一年进士,比裴今遥足足早了九科,如今还正值壮年。这位方大人面色偏黑,须长齐整,气势威严还不苟言笑,让人不敢直视。
只是若悉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位大人眉眼有些不协调,右眼比左眼稍大些。
早年间其实是不明显的,毕竟为官首要的就是面容端正,若是有碍观瞻早就被革去进士身份了。
他下了早朝就立刻回来了,已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到这位才名满天下的裴三元。
“方大人。”
裴今遥静立在侧等候他发话,态度恭敬,丝毫没有因自己被发配到这而愤懑、不情愿。
荣辱不惊,不骄不躁。
方乐正对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他也并非会故意为难下属之人,只是将她叫来提点几句。
“不必多礼,裴寺正初来还未熟悉寺正所行之事可尽管吩咐下面的人,只是先前的左寺正不在久矣,有些要案还未覆审纠察,需裴寺正尽快处理。”
又勉励了她几句,便让她退下了。
裴今遥出门时还看见好几个人抱着一堆竹简急匆匆的跟她擦肩而过,足以见得寺卿大人同样很忙。
等她再回了档房竟惊讶发现,那张公案已经被人收拾妥当,一矮小书匮摆放在旁边,她随意从下方抽出一卷案宗打开一看果真是方大人所提到的要案。
第一层还摆放着几个并不复杂的卷宗,大概是担心她手足无措而挑选出的简单案件,供她练手所用。
贴心的仿佛走错了地方。
“裴大人,有何不解之处都可以询问下官。”
一个长着双桃花眼的男子不情不愿地在一旁说道。
“我会的。”
裴今遥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再度看起最上层的几份卷宗,无外乎是:
故意杀害邻家耕牛——杖七十,徒刑一年半;
闹市寻衅斗殴致落残——杖一百,流两千里;
某官员贪污受贿——充军。
……
此类与死刑无关的案件,覆审也较为简单。
当今圣上即位后,大理寺只需覆审死刑案件,其他案子移交给了刑部,只是此举实行不过数年,下面的人为求安稳照例两面都送。
像裴今遥先前看到的口角争执案,根本不需要她来处理,只是欧临安诓她的罢了。
又比如她现在所看的这桩:
邻里两家因挪墙一事时常爆发矛盾,但两家孩童亲近,平日也还算和睦。
一日左家当家男子归家遇见右家老妇人,言语不善地说了两句右家孙儿上月用石头打枣打到自家院子的事,两人不睦下激烈争吵起来,那老妇人推搡两下,左家当家男子退让间,老妇人一个不稳脚滑摔倒,后脑磕碰到石头竟一命呜呼了。
宁安府衙经过询问、验尸等步骤,最后判定为无意过失杀人,后经两家调解,只赔偿了银两并未有额外处罚。
送来的案宗资料也很完整。
验尸报告、两家证词、邻里证词、路人证词、调解经过结果等一应俱全。
“咦?”
裴今遥正要放下这桩卷宗,却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又把仵作验尸结果与其中两份证词比对在一起。
确实不对。
仵作验出老妇人的确是失足摔倒而亡,并在鞋底发现了少许的青苔,现场并没有带有青苔的石头。
但前几日下过大雨,老妇人家中庭院墙角处的确有不少青苔附着,老人家在那莳弄果蔬,推官认为她大抵是先沾到青苔后在门外脚滑摔倒。
但却跟老妇人的女儿和孙儿的证词有所出入。
据妇人女儿所说,母亲穿着她纳的新鞋,向来爱惜非常从不会沾染泥土,所以也不可能踩到青苔。
妇人六七岁的孙儿说,祖母当时在屋内缝衣服,有人上门送柴火,她出了屋子直接去了门外,没踩到泥土。
但是考虑到外嫁女不在家中,及六七岁稚童不明事理,并没有采纳他们的证词。
还有一路人初说老妇人踩到一圆形石头摔倒了,后经过排查此处地面平整没有凸起的石头,那路人迟疑下又说应当是自己看错了。
“大人,这有什么不对吗?”
旁边有一体瘦身量不高相貌清秀的评事,见她眉头紧锁面露疑惑,不由问道。
裴今遥点点头,“是有点,我若要覆审这桩案子是否需要呈报刑部?”
那人近了两步看到是哪桩后,又说:“只是有疑惑的话可以寻助宁安府衙,让他们代为传唤人来就行,若真有问题再通知刑部也一样。”
规定来说不是这么简单,这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则之下的规则。
“是哪里不对吗?”
“唔。”裴今遥面露犹疑,“当事的这位李氏男子的供词……很奇怪。”
“哪里有什么奇怪?”桃花眼听了全程,不屑一顾,“那李仲虎言情恳切、泪如雨下、悔不当初,羞愧的恨不得以命相抵。”
裴今遥反倒奇怪,“你记得这么清楚?”
清秀评事点头如捣蒜,跟她如实相告。
“王兄过目不忘,整个档房的案宗他都一清二楚,裴大人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他也是一样。”
“下官没有!”桃花眼死不承认。
“太恳切了。”
裴今遥转而回答清秀评事先前提出的问题。
“什么意思?”
突然——
“砰”地一声。
档房内的人和刚巧从门口经过的人听到声音纷纷看过来,然后就看见站在桃花眼对面的裴大人踉跄两下,后腰重重地磕碰到桌沿。
顿时所有人看那桃花眼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起来。
尤其是那清秀评事,震惊地看着桃花眼,“王兄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啊!”
桃花眼脸都涨红了,眼神似要喷火地瞪着裴今遥,“没有,不是,我……”
“与他无干,是我脚滑了并无大碍。”
裴今遥摆了摆手,她这么一说其他人暗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又重新干起自己的事。
她面向桃花眼,脸色微肃。
“明白了吗?”
桃花眼一怔。
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当一件极坏的事疑恐牵涉到自身时,总会下意识的抗拒推拒,证明自身清白。
真的有人会把一件命案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吗?
就算有,那他又怎么还会为了一个月前的飞石之事争吵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