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
早朝将将结束，百官从殿内出来，首辅印元青被数名官员簇拥在中间。
“首辅大人依您之见，圣上是否有意放过明大人？”其他几人着实揣测不透圣意，只能来问。
南直隶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世家大族与士子起了冲突而这位明大人公然镇压士子不说还直接将为首之人杀了，激起万千民愤众怒。如今捅到了皇上面前，但圣上今日不知是心情尤为好还是如何，居然没有发火。笑容满面，言行举止温和，简直比作雷霆大怒状还让人瘆得慌。
一众官员不明白圣上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印元青呵呵直笑，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诸位同僚放心，皇上他已有定夺。”
还有人想追问下去，却被身旁的人拉了拉朝服衣袖。
“首辅大人都说了李大人就安心吧。”拉他的人安抚道，这位李大人出身南直隶是朝中少有的寒门之士，听闻此事后自然揪心不已。
自然也有旁的官员从印大人这句话中听出了几丝刀光剑影之意，陡然一惊终回想起了，关于这位首辅大人的传奇为官生涯。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十罢十起。
印老做官随性，但凡有些不顺心那就辞官回乡，谁的面子也不给。
先帝在位时，曾有一宗室子弟当街纵马行凶撞死了一个小官和三五个平民百姓，先帝意欲做个样子处罚一下就罢了。朝堂之上无人敢出声，唯有印大人听后当场辞官，官是早朝辞的，人是中午就卷起家当携家眷而走的。先帝气极放言永不会再起用他，谁知没过几天，就将那宗室子弟处死了又派人去接印老回京。
印大人不愿，先帝请了足足五回，这才答应复官回京。
如今这位首辅年纪大了脾性更温和了，倒是让人逐渐忘却他曾经的放肆行迹。
他这一句话大抵也表明了圣上的意思，否则怕是又要辞官第十一回了。
“哎，大冢宰你如此匆匆要去哪啊。”
印元青看见吏部尚书从他旁边走过，拦了一下。
吏部尚书属实无奈想躲着却没躲过，只得指着并肩走在前方的方乐正和管鸿朗二人。
“我有要事找方大人商量。”
“那我也去。”印元青顺杆而上，“我记得沅汐如今也在方大人手下做事吧，我还未让他多照拂一二，你我一同啊。”
“好。”吏部尚书只得应下。
“对了，好像未见到凌次辅和宁大人啊。”印元青环顾四周。
“圣上召两位大人去乾和宫议事。”
“真是可怜。”
*
大理寺内。
裴今遥三人围在一起，谈论起这位“茅予谦”。
“这人父兄常年在龚家做事，自幼就同龚云枭认识受他欺压，乡试未中九年后再次下场，此次中后却未赴京会试。”
“间隔九年……他的爹娘兄长相继去世了吗？”裴今遥自己也经历过守孝期间错过科举考试，这一点倒是瞬间就想到了。
“的确，据说他家人去世皆是龚家所为，后来龚家败落又是茅予谦带头告发的，再之后就不知了，但显然积怨很深交恶已久。”
“王兄你知道的好多啊，这是怎么办到的？”杜衍目瞪口呆，同僚多年他知王慕祈厉害却不知他居然这么厉害！
王慕祈眨了眨他那双桃花眼，云淡风轻道，“公良兄说的，他跟方大人、龚助教居然是同年！”
他说的这位公良兄是与欧临安同为右寺寺副的另一位同僚上官。他们左寺人少，右寺的人常来帮忙自然就熟悉了。
“那这个人有很大嫌疑啊，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抓啊？”
裴今遥看看刻漏，估摸方大人应当下朝回来了，于是拍了下手掌使得杜王二人全都看向她。
“关于这个人等我问过方大人再说，你二人先查一下龚云枭在七帛县做官时做过哪些事情。”
交待好他俩后，裴今遥便去了主阁。
方大人果真已到了，正坐在案前好整以暇地翻阅着各种文书，看见她来也没有惊讶，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微微颌首示意她直接开口。
裴今遥从袖中掏出一叠书信来，正是在龚云枭那里找到的。
“方大人已经知道死的其实并不是龚云枭，而是代替成他的茅予谦了吗？”
她开口更是直接，直白的让方乐正不知如何作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答反问，“你都找到了什么？”
裴今遥从那叠信中取出四封来，分别是宝德二十一年暮夏、二十三年冬、三十年初春和三十二年夏。
“下官也是推测罢了，首先，龚云枭父母来信中有四封提及‘是否安全到任地，有无突发状况’、‘尽管安心无后顾之忧’、‘昔日同窗入京了’、‘看他人举家南下’等字样，再加上有位朋友提醒了我。
其次，龚云枭与朋友的书信多围绕回京之事，大多回信言语轻慢高高在上，更像是他在阿谀奉承讨好对方，如此长袖善舞之人与他在国子监孤僻的形象很是出入。
最后，龚云枭并未成婚而某暗格里却放了十数封悼念亡妻的书信，此中唯有三年前也就是龚云枭回京的那一年，没有书信留存下来。”
她依次伸出三根手指，心里暗自叹息。
“所以下官猜测，那龚助教曾经是否顶替了茅予谦的乡试名次，侥幸考取进士后意图阻挠他再次进考，茅予谦虽再次考过了乡试却因意外没能进京，数年后他扳倒了龚家……其中或许又发生了种种。”
“直到三年前，茅予谦杀死了龚云枭，如同当年一样，他取代了龚云枭，成为了国子监一名并不显眼的助教。”
方乐正长叹一声，也不禁感慨裴今遥的聪明，不过一日就已发现这些。
“一开始，也只是隐约察觉。”
他与龚云枭虽为同年却并不相熟，听闻过此人世故圆滑多年后再见已是他返京，偶然一面发觉他内敛了许多，只当是多年蹉跎心思沉静所致。
几日前宁安府尹管鸿朗将此案移交大理寺时，方才告诉他其中疑点，当年会试时期龚云枭酒后曾言自己幼年被匪人劫持，刀口穿心几欲身死。
而如今国子监的这位龚云枭，心口并无伤痕。
他们才惊觉出不对来。
折子呈到御前，崇祐帝勃然大怒，这已不是第一次发生，疑恐背后有人在操纵买卖官位之事，便勒令大理寺必须严查。
然后这案子就交到了裴今遥的手上。
“圣上本说先不告诉裴卿，若两日后还未查出顶替一事，再来告知你。”方乐正满脸笑意，“不曾想裴寺正早已看出，不知下一步沅汐有何想法？”
她想了想。
“杀死茅予谦的人未必是他的仇家，下官依旧怀疑是冲着龚云枭这个人报复来的。”
裴今遥让杜王二人接着查龚云枭的事并非无用功，她已对一件事心生疑惑。
七帛县三年前海寇流窜作案，龚县令智擒抓获，并沿着蛛丝马迹剿灭了一小支海匪，他也通过此功回京述职，终得到了留京任官的机会。
只是把握住这机会的人并非是龚云枭本人罢了。
方乐正和善地看着她，满意地点头，只让她尽管放手去查去做，有什么事他在后面兜底。
裴今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有这么位上官在，他们办事都乐得自在不必束手束脚，自然满意。
等她回去，杜王二人也已经查到了数件龚云枭当县令多年所立下的功绩。
还未等他二人说明，裴今遥就先将自己刚刚对方大人所说的那一番话简略地告知了他们。
“等等！”
信息过于多，让他二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居然还有这种事？我本以为……”杜衍震惊地合不拢嘴了，“买官已经很超出我的想象了……”
“难怪。”王慕祈也吃惊，他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难怪裴大人看后并不觉吃惊，原来你早就怀疑如今的龚云枭并非是真正的他了。”
“那我们接着查龚云枭还有必要吗？”他更关心的还是这个。
裴今遥顺手接过他们梳理出来的功绩，龚云枭担任七帛县县令十余年，所立功绩无非是教化流民、开垦荒地、田地增产、税收较往年增长等等，唯有一条格格不入。
她指着那最后一条。
“自然有必要，海寇之事有些蹊跷就先从这查起。”
七帛县并不靠海，海寇流窜至此属实匪夷所思，也正是这份匪夷所思的功绩让他在一众小官小吏中脱颖而出。
裴今遥突然想起之前找到的那半枚脚印，又问起杜衍，“有什么发现吗？”
“丁仵作看了又和几个差役的脚印做了比对，那鞋印全长约莫七寸余，躲藏之人跟龚……跟茅予谦差不多身量，体型瘦弱。”
眉峰下压，裴今遥那张好看的脸满是冷肃，她正欲开口，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满是惊慌失措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裴大人！宁安府衙来人让您去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