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车停在县汽车站,乘客们拎着大包小包下车。
这会儿是早集,日头刚冒红,集上就炸开了锅。卖豆腐的铜锣敲得山响,和着菜贩的吆喝、妇人讨价还价的叫嚷,裹着供销社飘出的红糖香,吵吵嚷嚷,熙熙攘攘。
“热豆腐嘞!两分钱一块!”
“买白菜喽!一分钱一颗!”
几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背着书包,蹬着自行车从她们面前一闪而过。
“兰英姐!”黄雪莲一把抓住冯兰英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兰英姐,这县城都是石板路,好干净啊!”
干净平整得让她觉得自己的鞋子真脏,鞋底还沾着泥。说完,她又颇为腼腆地把脚底的泥在旁边的石头上蹭了蹭。
冯兰英轻拍她手背,笑着说:“怕什么,再干净的石板路不也是给人踩的。”
“可是踩脏了,怪不好意思的。”黄雪莲垂着头绞着衣角,红着脸说。
“那怕什么?这么多人都看着前方,谁看脚底下呀,雪莲,走,都饿了吧。”冯兰英换了个手抱孩子,笑着望着她,“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还要去文化馆报到呢。”
黄雪莲用力点头:“好!我都闻到国营饭店飘来的香味了!”
国营饭店里,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正在擦桌子。
“同志,来三碗肉酱面。”冯兰英递过粮票,又补充道:“再要一笼肉包子。”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手擀面上浇着油亮的肉酱,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文玲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慢点吃,别烫着。”冯兰英轻声叮嘱,又把自己碗里的肉沫拨了些到女儿碗里。
黄雪莲一边拌着面,一边笑着说:“文玲多吃点,长得壮壮的、高高的!”
“谢谢雪莲姐姐!”文玲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酱汁,“娘,这面真香!比过年时奶奶家的还好吃!”她突然压低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要是咱们能天天吃这个就好了。”
冯兰英心头一热,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会的,以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吃过饭,冯兰英抱着双胞胎找了个公厕简单喂了奶。随后,黄雪莲牵着文玲的小手,几人踏进县文化局大院。院子里已经站了几个妇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冯兰英看了看墙上的标语,走到前面递上报名表。
“你好同志,我是冯兰英,是这次选拔的绣娘,来自龙华村。”
她话刚说完,正在聊天的妇女们突然侧过头。
其中一位梳着大麻花辫、扎着朵红绒花的女人猛地回过头,上下打量着冯兰英。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鞋上还带着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哟,这是来参加刺绣的还是来开幼儿园啊?”周素芬尖着嗓子说道。
闻言,文玲怯生生地看了周素芬一眼,躲在娘身后没说话。
冯兰英将报名表仔细折好收进衣兜,这才抬眼看向周素芬。她目光平静,声音不疾不徐:“同志放心,我们就是来参加刺绣工作的,任务完成自然会离开。”
“装什么糊涂?这次培训所有人都得住集体宿舍,五个人挤一间。”周素芬故意提高音量,“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半夜孩子哭闹起来,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周围几个妇女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一个扎着蓝帽子的妇女撇着嘴道:“就是,带这么多娃娃来,不是存心添乱么!”
旁边穿灰棉袄的也跟着帮腔:“瞧那俩小的,怕是还没断奶吧?夜里闹起来可够受的。”
冯兰英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双胞胎才满月,她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家里。文玲要是留在村里,不知道王春娟又会怎么欺负她。
“都在这里吵吵什么?”一道严厉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穿着藏蓝制服的章琼华大步走来,手里还拿着登记簿。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这里是文化局,不是菜市场!要拉家常回家拉去!”
她皱着眉头环视院子,声音又拔高了几分:“今天报到的绣娘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赶紧去宿舍安顿,一个个堵在门口像什么话!”
众人齐刷刷看着她,连忙不吭声了。
章琼华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章琼华,现任县妇联副主任兼工美报送组思想指导员。”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挺直腰板,“这一个月由我负责大家的工作。”
周素芬立刻挤到前面:“章主任,您刚才说安排集体宿舍。可她带着三个孩子,”她指着冯兰英怀里的双胞胎,“这让我们怎么住?”
“就是!”旁边的妇女也附和着。
“反正我不跟她住一间!”
冯兰英眉头微蹙,上前一步问道:“章主任,请问有单人间吗?”
章琼华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着冯兰英,语气尖锐如刀:“你离婚了?”
冯兰英抿了抿嘴唇,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让你男人把孩子接走。”章琼华不耐烦地摆手,“下午三点准时开大会,迟到的一律取消资格。”丢下这句话,她转身就要离开。
黄雪莲急得一把拉住冯兰英的胳膊:“兰英姐,要不我们租房住吧!”
“租房?”章琼华猛地转身,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没有单位补贴,你们知道县城房租多贵吗?”她的目光在两人打着补丁的衣襟上停留片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改。”说完,直接走了。
其他绣娘纷纷拎起行李往宿舍走,望着她们的眼神十分不友好。少一个人,她们分的补贴就更多了。
黄雪莲急得直跺脚,眼眶都红了:“兰英姐,他们怎么这样,好歹大家都是伙伴!哼,大不了,我陪你一起租房!”
“没事儿,能理解,毕竟孩子夜里是得哭闹的。”冯兰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笑道。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叠厚厚的钞票。三百块钱,应该是够用的。
“走吧,”她轻声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黄雪莲用力点头,帮冯兰英提起沉甸甸的包袱。
冯兰英抱着双胞胎走出文化局大门,黄雪莲牵着文玲跟在后面。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她们沿着人民路挨家挨户打听租房。可是这附近要么没有空房,要么房租太高,要么地方太破。
忙了一个小时,几个人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找到合适的。
突然,供销社门口传来争吵声。一个满头银发的阿婆攥着布票,手足无措地站在柜台前。
年轻的女售货员尖声嚷嚷:“排半天队不看清楚!这是棉花票不是布票!”
阿婆佝偻着背:“闺女,我老眼昏花,不小心拿错了。”
“下一位!”售货员直接喊号。
冯兰英看着那阿婆手足无措的样子,皱了皱眉,快步上前:“同志,这位阿婆的布票我看看。”她扫了一眼,从包里拿出两张淡青色票据,“正好我有多的布票,跟您换吧。”
阿婆浑浊的眼睛亮了:“闺女,你……你人真好,谢谢你!”
售货员撇撇嘴接过票,扯出一沓棉布。阿婆摸着布料笑得满脸皱纹,边看冯兰英边说道:“给孙子做新书包哩。谢谢你勒,闺女,你是哪里人?”
“我们刚来县城,正找落脚的地方。”冯兰英帮阿婆拎着布,二人边说着话边往回走。
“租房啊,要是你不嫌弃,我那儿有间房子。”阿婆突然抓住她的手,顿住了脚,“西巷口我家老宅空着,原先租户刚搬走,就是稍微旧了些。”
黄雪莲惊喜地插话:“多少钱一个月?”
“五块!”阿婆比划着,“两间正屋带灶披间,院里还有口水井,门口就是国营饭店,出门右转就是县文化局。”
“天哪,这么好!兰英姐,我们有着落了!”黄雪莲迫不及待地说。
“你们啊,看着就面善,是个好心人,我这老婆子就不找你们要高价了。”阿婆说,“闺女,你要是看得上,现在就能带你去瞧瞧。”她指了指西边巷口,“就在那头,近得很。”
冯兰英低头看了眼怀里熟睡的双胞胎,又望了望黄雪莲期待的眼神,轻轻点头:“那就麻烦阿婆带路。”
阿婆顿时眉开眼笑,转身就往巷子里走,脚步竟比年轻人还利索。她边走边絮叨:“我那老宅虽旧,可结实着呢。五八年发大水时,整个县城就数西巷的房子没倒。”
拐过两个弯,一栋青砖灰瓦的老宅出现在眼前。阿婆从腰间摸出一串铜钥匙,哗啦啦地开了锁。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淡淡草木香味扑面而来。
“瞧瞧,这院子多敞亮!”阿婆指着天井里那口盖着木盖的水井,“甜水井,整个县城就数这口井的水最甜。”她掀开正屋的门帘,“这两间屋都朝南,冬暖夏凉。”
黄雪莲迫不及待地跑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眼睛亮晶晶的:“兰英姐,灶台都是现成的!”
“好,阿婆,太谢谢你了,我们先租一个月!”
“闺女,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这样,你先住下,房租月底再给也不迟。”阿婆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道,“我呀,最喜欢小孩子了。我孙子今年五岁,我儿子媳妇儿事情多,没空照顾孩子,我就跟孩子住在隔壁。”
阿婆轻轻摸了摸文玲的小脑袋,“你要是忙不过来,我还能帮着照看娃娃们。”
“婆婆你可真是个好人!”冯兰英心头一暖,拉着她的手感谢道。
之后,几人赶紧敲定了租房事宜,简单把孩子放到床上,叮嘱文玲帮忙照看。担心文玲年纪小忙不过来,走之前冯兰英又去麻烦了一下阿婆。之后她又挤了些奶,放到锅里温着,要是孩子们饿了,就能先垫垫肚子。
县文化局会议室里,章琼华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皱了皱眉:“还有十分钟就到三点了。”
下面三人面面相觑。
“那个叫冯兰英的应该是不来了吧。”
“同志,我们都在这坐半小时了,她们不来我们就早些开会吧。”
章琼华咳了咳嗽,“既然不来,那就默认放弃资格了,我们就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