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路铭一似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办公楼二层的阳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破碎的彩窗将傍晚的夕阳切割成菱形光斑，不远处已拆除的公安部旧址上，巨型塔吊正吞吐着钢筋骨架，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中，几台庞大的工程车在泥土和碎石中穿梭，建筑机器人正挥舞着机械臂搭建地基，新市政厅不日就将建成。

“夫人，”年轻嗓音惊醒了发愣的他，警卫员在五步外站定，战术靴碾着碎石发出细碎的响动，“这边都安排好了，您要不要先...”

“叫我的名字就好，”路铭一将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他依旧不习惯被称作“夫人”，和周烁既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签署正式的伴侣证明，似乎一切都还停留在原点。

“那怎么可以，”少年警卫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低头检查着掌机显示屏："长官的跨区会议延长了半小时，我先带您去休息室？"

今早接到通知赶到市政厅时，他还在琢磨，周烁怎么会突然要他来他办公的地方。更意外的是——Jasper竟然主动出面，对托斯卡纳大街上的娱乐场所进行了彻底检查，并且将那些非法滞留的诺瓦星人送往了治安管理处。

“本来能挣不少钱的，现在得回去上学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夹着几分不满，“上学有什么用？倒不如在酒吧挣得多。”

“是啊，”另一个少年不甘地附和，“回到诺瓦星，我爸又得唠叨了。‘天天不学好，整天就知道混日子’，拜托，他一天到晚喝酒抽烟，哪里有资格说我！”

路铭一和他们擦肩而过，假装没有听见他们的抱怨。这些孩子还太年轻，还没有意识到，成人的世界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第九区就像一张巨大的染缸，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诱惑。一旦为了眼前的利益陷入其中，沾染上一些不良习惯，想要抽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脚步声唤醒了门禁系统，红光扫描过虹膜时，路铭一闻到了熟悉的清洁剂的味道。

周烁的办公室嵌在建筑承重墙夹角处，面前的曲面屏正滚动着第九区的布防图。路铭一的视线掠过堆满各星球指南的置物架，最后停在战术板旁边坐着的毛绒兔子玩偶处——这东西，会是周烁买来玩的么？

"周烁。"他屈指叩响半掩的屋门，在得到允许前仍站在门框下方的位置。首席指挥官从全息沙盘里抬起头，白色衬衫的领口严丝合缝，领带却松开了。

"抱歉，今天要辛苦你跑一趟。"周烁按下悬浮椅的锁定键，全息屏则随着他起身集体进入屏保模式。警卫员退出时贴心关上了门，流动的银灰色屏障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

路铭一揪着运动帽衫的帽绳："能帮上忙的话..."他强迫自己不要再盯着那只毛绒兔子。

“同为诺瓦星人，让你来从中协调会更方便一些。”

议会中并不是没有诺瓦星人，路铭一权当这是周烁对自己的特殊照顾。

“那些孩子……”他想起自己的叛逆期，准备提出一些关于各群族融合教学的可行性方案。

“交给文化与交流部处理吧，”周烁的手伸向他的肩膀，却在即将触碰时垂下手臂，“稍后有一场晚宴……”

“可以的，”路铭一低下头，视线落在他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上，“有着装需求么？”

直接从家赶来，他穿得很随意，周烁还是一身正式的西装。

“只是个小型宴会，不用紧张。”

首席指挥官出席的宴会即使规模不大，也塞满了各星系的官员。宴会厅穹顶垂落的全息星图将香槟塔染成金色，路铭一贴着墙退到落地窗边。他灰色的运动装在满室丝绸礼服间格外扎眼，袖口脱线的绒毛正随着中央空调气流轻轻颤动。

"路先生对第九区的生态穹顶还适应吗？"某位议员夫人端着甜品主动搭讪。

"赫克托星的奶油蘑菇汤倒是很合胃口。"路铭一抿了口高脚杯中的液体，红酒的葡萄酸味刺得舌根发麻。侍应生机器人适时为他续杯，他记不清已经喝了几杯。

周烁在宴会厅另一端举起剪刀，为新型星舰模型剪彩。涌动的人群中，那张英气的脸似乎和他隔着千山万水。

十七岁时的诺瓦星仲夏夜，瓦特纳冰原的城市宴会厅总飘着迷迭香与冰酒混合的味道。父亲与幕僚们争论生化实验室改造方案时，母亲也会同其他议员探讨诺瓦星的环境治理问题。

而人类漫长的历史上，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模式。

宴会主菜在餐盘上冒着热气，路铭一用叉尖拨开鳕鱼背上发光的神经线。某位外交官正兴致勃勃地讲述周烁在某场战役的英姿，却把歼星舰的型号说错了两次。他配合地露出惊叹表情，喉间翻涌着红酒与记忆共同发酵的酸涩。

这样的生活，就是他未来的主旋律了么？替周烁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无法参与政策的制定，被当做一个附属品，在社交晚宴扮演得体听话的另一半？

他明明是被当做一个生物学家来培养的，姐姐步入政坛后，路氏的生物实验室理应由他来主导。

那些在实验室探讨营养液培养皿的选材的日子，和导师为了论文排版格式吵架的日子，还有第七代星骸再生仓细胞再生营养液的研发项目，在他离开诺瓦星时刚刚启动，不知是否还顺利。

他可能真的喝得有点多，毕竟在家里他很少喝酒，人类的酒精度数和诺瓦星的衡量尺度如何换算，他真有点想不出来。

“周烁，”他走到人群中，正在接受星际媒体采访的指挥官转过头，“我想先回家。”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周烁放下酒杯，手臂虚环住他的腰，假装所有注视着他们的人都不存在，“我送你。”

就连这样的戏也要演一辈子么？路铭一知道周烁并不喜欢自己，他也谈不上喜欢周烁。

可是当他缩在穿梭车的座椅上假寐时，周烁轻轻披在他身上的外套，那份带着人类体温的温暖，又显得那么真实。

——

霓虹灯牌在防弹玻璃上扭曲得闪烁着，凌霄陷进悬浮座椅时，车载智能管家正用机械臂调制第五种基酒，冰晶碰撞声与车外细雨的簌响交织成奇异的韵律。

"这个点红月街还没亮招牌呢，"Jasper弹了弹嵌着星图的吧台，暗格里滑出的翡翠杯盏盛满翻涌的墨绿色液体，"老弟你先尝尝这个‘翡翠之泪’。"

“这什么玩意？”凌霄摩挲着杯沿冷凝的水珠，嗅到一丝熟悉的紫苜蓿香，眼睛微微一亮。

"好东西，快喝吧。"Jasper晃着橙汁里的冰球，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我已经戒了，现在只能喝点没酒精的小甜水。”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管，凌霄的眼泪差点涌出来，然而随着酒液渐渐沉淀，回味中竟带着一股清爽的甘甜。

“带劲不？”Jasper绕过吧台，在悬浮座椅坐下时，车载智脑突然切换成医疗新闻频道，正循环播放姚镜璃三年前荣获银河医学奖的片段，“你说，我都把自己这摊整治干净了，他应该能消气了吧？”

“哥，”凌霄盯着全息屏里那张不屑一顾的脸，想起某人生气时的模样，“有个事我真很好奇。”

“要不是你们这趟过来，他铁定还不搭理我呢，所以哥得谢你。”Jasper摸着喉结处的疤，像是在摸一道勋章，“有什么问题你直说。”

凌霄侧头嬉笑道：“姚大夫，是不是对你用了什么‘信息素迷魂大法’？要不然，照你这个花心的水平，后头这十年怎么可能对他一人死心塌地？”

Jasper从座椅侧面的夹层摸出一个木制相框：“老弟你净扯犊子。”相框里嵌着的镀膜相片，“诺瓦星人那玩意儿只对他们自己人有效果。人类连味都闻不出来，怎么可能有影响？”

那是他手术后醒过来，躺在病床上，姚镜璃给两人拍的合照，“我对镜璃是真心喜欢，跟他是哪个星球的人没关系。”

穿梭车驶入查玛大街的农贸市场，凌霄仰头望着"老范肉铺"霓虹招牌下晃动的金属钩，那些挂着霜降纹理的肋排正滴落着暗红色液体：“来这做什么？”

“羔羊肋眼是镜璃最爱，”肉铺后巷传来星际货运车的轰鸣，Jasper接过店主递来的保鲜箱，“刚到的货，一会儿你尝一口就知道多好吃了。”

车门关上前，凌霄瞥见肉铺的货台翻转，金属钩上已经换成了一条条泛着磷光的人造肉肋排。那些商贩的机械触手正喷吐着消毒凝胶，在滚动的"更高营养价值，更便宜的价格"广告语下，人造肉似乎和真肉没有任何区别。

托斯卡纳大街的红月街确实太久没出现在他的记忆芯片里了。此刻车道上挤满了来自各星系的穿梭车，半透明的赛博舞娘在人群中穿梭，三只眼的泽塔星人正和浑身长满绒毛的克洛根星人讨价还价……

Jasper带他来的自然是整条街最大的夜场，霓虹光瀑从玻璃穹顶倾泻而下，整座建筑内部像颗被剖开的机械心脏。VIP通道里填充的反物质光柱穿透幕墙，将整个空间切割成破碎的维度。凌霄刚踏入包厢，就有人递上消毒后的无线神经接驳器。

接入时的刺痛尚未完全消散，舞台中央的虚拟歌手却已开始坍缩，她的身体同时存在于多个平行时空，每个分身都吟唱着不同纪元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