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排练室空旷得好似一座山谷,只有贺炤和甘柠的台词在其间回荡。
两个小时过去,天色已经沉进夜色。排练完之后甘柠熟练地拿起拖把开始打扫。
贺炤看着偌大的排练室忍不住问:“你们社团,除了我们两个人还有人吗?”
甘柠抬头看他一眼,笑得淡淡的,“其他人有他们自己的时间安排,大多数都等演出前最后几天才出来露个面。”
她继续向前拖:“其实也不怪他们,我们话剧社嘛平时就是摆设,快演出了才活一阵。”
贺炤接过她的拖把替她拧干道:“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参加话剧社?”
甘柠无所谓地笑了笑,“国际部的,混个学分,装进简历里好看点。”
即使在同一个学校,这里的人也截然相反。有人要拼死拼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有人浑浑噩噩过日子。
甘柠看到贺炤满脸愁容,关心道:“男主角,你怎么了?”
甘柠时不时这样叫他,贺炤也习惯了。他一肚子的少男心思正不知该如何排解,此时遇到有着玲珑剔透心的甘柠,正好借此道出了他由余伯希而起的一腔愁思。
“我现在有些动摇了......”贺炤托着脑袋坐在地上,“学姐,你懂那种感觉吗?在渭城一中,在像余伯希这样的人面前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那些我们拼了命争取的,他天生就有,还样样做得好!”
甘柠听着不禁失笑:“你这是羡慕、嫉妒还是夸他啊?”
贺炤“啊”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里的骄傲和自豪。
还有隐藏在迷茫之下的,怕他走不远又怕他走远的自己矛盾的心。
甘柠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而问:“你想吃牛肉面吗?”
“二胖牛肉面。”贺炤抬头看见了这家面馆的名字。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头发挽成了一个丸子头,带了一个发箍,一只手飞速地敲击着手中的计算器算账,另一只手已经拉开了玻璃门,脸上挂上热情的笑容:“吃点什么啊?”
看到甘柠,她愣了一下:“柠柠?你们一起的?”
“柠柠?”贺炤愕然。
“妈,这是我同学。”
“同学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带同学来家里呢!”中年女人顿时笑得更热络了。
“贺炤,这是我妈妈,这个店是我们家的。”
贺炤立马道:“阿姨好,我叫贺炤,是甘柠话剧社的同学。”
一听“话剧社”三个字,甘柠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褪了下去,眉头紧皱,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你怎么还在话剧社?又浪费时间,你就不能学点正经的吗?”
甘柠垂下头像做错的孩子。
但甘柠妈妈也没有再说什么,很快换回了平常的语气:“你和小贺坐下吧,我给你们做面去。”
落座后,贺炤低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阿姨是反对你的......我还以为你家里挺支持你的。”
甘柠苦笑,“你还以为家里很支持我做编剧?”
贺炤点了点头。
甘柠第一眼看上去不起眼,她一开始看上去对自己的剧本很没自信。可是接触下来贺炤早就发现,甘柠其实是一个很坚定的人。就算她没自信,就算被质疑,她也从没想过要放弃做剧。
贺炤有时也羡慕甘柠,他擅自以为甘柠坚定的背后是理解她的父母。
可现实恰恰相反。
甘柠说:“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家就是做小本生意的,我能考上渭城一中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祖上烧高香了。我爸妈都没什么文化,他们就希望我高中能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而不是在这里不务正业。”
甘柠的处境贺炤再明白不过了,对于他们这样普通家庭、有着普通父母的孩子来说,高中不是他们可以恣意妄为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优先考虑它是否有用。
贺炤说:“那你为什么会喜欢话剧呢?”
甘柠低着头躲闪的目光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又闪起了亮光,她亮晶晶的眼神穿透此刻发了霉后斑驳的墙壁,“我从小就很喜欢看电视、电影,长大后我知道了话剧,我就想自己也能有朝一日写出一个话剧搬到舞台上被大家看到。”
她说完看向贺炤,语气轻却坚定:“所以贺炤,你也不必非要拘泥于成绩啊,跳出来看,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得更好。”
甘柠脸并不出众——她说话时总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说完话便紧抿着唇。
然而此时此刻,那张模糊的脸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贺炤看清了她脸上细小的雀斑,浓密的眉毛,薄薄的嘴唇,还有她那双在谈及梦想时熠熠生辉、火光四射的眼睛。
甘柠不大却带着真挚的邀请:“所以贺炤,你要和我一起做梦吗?”
午后,阳光明媚,桂花香这几天渐渐淡了些,秋风时不时穿堂而过,带了些冷意。
贺炤已经换上了高领毛衣,风吹过来他就习惯性地缩进温暖的衣领中。
而身旁的孙云安好像不知寒暑,仍旧大敞着衣领,校服里穿着一件青橙撞色的短袖,看上去格外扎眼。
同学们脚步匆匆都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校园里的广播这时也应声播报。
校园广播一般都会播报一些国际国内新闻,然后就是校园里的一些事。
一般贺炤都是拿它当个背景音,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这时广播中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一年一度的全国数学奥林匹克将要开始举办,今年我校高一552班同学余伯希将要参赛。据悉,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让我们祝福他能在此次比赛中取得佳绩!”
孙云安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喊道:“诶诶,贺炤你听见了吗?广播里说余伯希要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
孙云安语调兴奋高亮,几乎掩过校园里秋风扫过树梢的声音。
也有人在叫“卧槽余哥牛逼”,还有人在讨论能不能采访他,只有贺炤站在原地,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贺炤原来只是随意地听着,像往常一样把广播当成背景音。直到那几个字穿破空气——“余伯希”,“全国数学奥林匹克”。
贺炤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孙云安继续解释比赛含金量有多高、参赛者多稀缺时,他的胃突然像被绞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比赛。初中老师提起过,那是最聪明的学生之间的角逐。
在贺炤眼里,这是天才的比拼。
余伯希会和他在乡村幽静的小路上、在夜市里做手工,这样的余伯希也的确是天才。
他听见孙云安在旁边继续滔滔不绝,声音越来越远,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贺炤觉得自己的心被揪紧。
余伯希又要往前走了,而他却还停留在原地。
“你怎么了?”孙云安终于停下来,看见他低头的样子。
贺炤的双手紧握,指甲扣进了掌间,随后又缓缓松开,“没事,走吧。”
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早该知道的。
吃完午饭回到教室,余伯希已经站在教室里,他的身旁站着一些人。
余伯希身姿舒展,只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人群的中心。
连光影都偏爱他似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余伯希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边,将他冷峻的轮廓化为少年人独有的清朗。众人都在看他,而他黝黑的眼睛里全尽是散漫,直到看见贺炤才又提起精神。
“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诶余哥,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学的数学怎么就走了?”
余伯希大步跨过半个教室走到了贺炤身边,好像如果慢了一步就有人会逃走似的。
书桌前落下了阴影,贺炤抬起头看见了余伯希黝黑不见底的双眼。
“有什么事吗?”贺炤问。
余伯希说:“你听到我要去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的消息了吗?”
“我听到了。”他顿了顿,还是问道:“余伯希你会紧张吗?”
“我.....”余伯希张了张嘴,“我有些紧张。”
贺炤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马,“这个你拿着吧。”
余伯希小心翼翼地接住那个小马。
他看着余伯希手里接过小马,愣了一秒——这个原本属于他、属于笑闹、属于他们独处的东西,现在也跟着要去更远的舞台了。他忽然想说:“别去了。”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祝你好运。”
他继续故作轻松道:“你不是喜欢这个吗?带着它,心情好一点,考试也会顺利一些的吧。”
贺炤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余伯希像是被这笑意感染双眼也渐渐亮了起来,说:“你不说,我也会的。”
这话如果换人说只会觉得自大,而余伯希说这话时却是理所当然的自信。这便是余伯希。
贺炤低下头,嘴角的笑意仍未褪去,却涌上一丝复杂。
他不太能解释自己的情绪。
如果余伯希此次真的能取得好成绩,他们之间的差距会变得更大,贺炤不希望看到这点。
在余伯希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想做一个自私的小人,想要余伯希能停留在原地。他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贺炤就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如果取得好成绩是余伯希希望的,那贺炤就希望余伯希能得偿所愿。
余伯希拿着这个新小马,回想起昨晚和妈妈的对话。
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谭咏菲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谭咏菲在哪里。
接到谭咏菲的电话时,余伯希还有一些晃神,一般只有他主动打电话的份,这是很少的谭咏菲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妈。”
“我听张助说你过几天要参加cmo?”
语气平淡,像是在安排会议。
“是,就在25号。”
“你知道曹璨吗?就是上次带你见过的那个曹老板的儿子,他比你大一岁,去年cmo他拿了三等奖。伯希,妈妈希望你这次能拿第一名,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谭咏菲甚至连解释都不愿多解释,她只需要这一句“你明白吗”余伯希就得付出无数个绞尽脑汁到天明的夜晚,就为了谭咏菲能在社交场合上能多一些面子,还有他们之间可笑的交易。
那么妈妈,你是否又明白,孩子不是为了证明你够好的工具呢?
“明白。”
谭咏菲听到余伯希惯例说“好”后送了一口气,“好了,我还有事,你继续复习吧。”
下一秒,电话那边传来的就是一阵忙音。
余伯希有时觉得人真的很贱。贱到他明明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他竟然在刚才还期待谭咏菲会多问他一句,就像别人的妈妈一样。
余伯希摸了摸手中的小马,但没关系,他有了自己的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