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铃响合卺
第一章雪棠初嫁
京都的雪在腊月廿八这日格外温柔,谢府门前的朱漆喜棚上落着细雪,像撒了把碎钻。沈清蘅坐在镜前,看着母亲将鎏金步摇簪入发间,步摇坠着的银铃与她腕间那枚轻轻相碰,发出细碎的响——这是谢昭然用西北的鎏金箭簇熔铸的,铃身刻着并蒂莲与胡杨,叶脉里藏着极小的“昭”“蘅”二字。
“小姐,谢将军亲自抬着聘礼来了!”芸香掀起绣帘,声音里带着笑意。沈清蘅透过窗棂望去,三十六抬朱漆木箱正从朱雀大街蜿蜒而来,箱角遍插胡杨枝与银杏叶,最中央的木箱上,谢昭然亲手刻的“昭蘅合璧”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当年你父亲调任大理寺,我最怕你在京都受委屈。”沈夫人摸着女儿腕间银铃,声音发颤,“如今看着昭然从西北带回来的胡杨木雕、波斯织金锦,才知道有些缘分,是连风沙都吹不散的。”
沈清蘅望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谢昭然离开京都的清晨,他蹲在墙头往她手里塞银铃铛,耳尖冻得通红:“等我回来,就用西北最好的胡杨木给你打嫁妆。”如今他果然兑现了诺言,连嫁衣上的金箔,都是用玉门关外的黄沙熔铸而成。
正午时分,聘礼队伍行至镇国公府前,李婉柔突然带着数名贵女拦住去路。她身着鹅黄缠枝莲裙,腕间金铃与沈清蘅的银铃形制相似,却多了几分冷硬:“沈姐姐好大的派头,聘礼里竟有西域的毒砂?莫不是要毒死我等?”
周旭波立刻横刀护住木箱,刀疤纵横的脸绷得铁青:“李小姐,这些是胡杨木雕,砍不得人。若嫌不够气派,末将明日送你一车西北的雪如何?”他故意晃动腰间佩刀,刀鞘上的胡杨纹与聘礼木箱相映成趣。
沈清蘅按住周旭波的刀柄,上前半步,袖中飘出淡淡药香:“妹妹说笑了,这是西北的‘雪棠木’,能驱虫避秽。”她掀开最底层木箱,露出整齐码放的药包,“这些是给城东贫民的御寒药,妹妹若担心有毒,大可请太医署的人来验验。”
李婉柔的目光落在药包上的银杏纹火漆印,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城郊遇见的西域商人——那人腰间挂着与沈清蘅相似的银铃,后来才知道,是谢昭然派来保护沈府的暗卫。她咬了咬唇,忽然指着最中央的木箱:“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兵器?”
谢昭然忽然策马而来,玄色喜服上绣着银线胡杨,腰间鎏金铜铃随着动作轻响:“李妹妹想看?”他亲自掀开箱盖,数百只纸胡杨振翅欲飞,每只翅膀上都系着极小的银铃,“这是军中弟兄们折的,说胡杨落地生根,就像我与清蘅的缘分。”
贵女们发出惊叹,李婉柔却注意到纸胡杨的尾羽上,绣着西戎文的“平安”二字——那是谢昭然在西北战场常用的暗号。她忽然意识到,这场看似风雅的婚礼,实则是谢家用胡杨与铃铛织成的网,将太子党的阴谋牢牢困在其中。
戌时三刻,沈清蘅的盖头被谢昭然轻轻掀开。洞房的烛火映着他眉间的疤痕,那是去年在玉门关外,为护她寄去的星落草而留。他手中捧着的合卺酒,用胡杨木杯盛放,杯底刻着六年前她绣在平安符上的纹样。
“清蘅,你可知我在西北每天最怕什么?”谢昭然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腕间银铃,“不是敌军的弯刀,是怕你在京都遇着风雪,而我不能替你挡。”
沈清蘅望着他眼底的疼惜,刚要开口,雕花木门突然“砰”地被撞开。周旭波铠甲未卸,靴底的积雪在青砖上踩出凌乱的脚印,腰间佩刀甚至还滴着水——那是他从城东雪地狂奔而来时,沾着的毒砂融雪。
“周旭波!”谢昭然猛地站起,鎏金铜铃因动作剧烈发出刺耳的响,“戌时已过,谁准你……”斥责声在看到副将胸前染血的衣襟时戛然而止。沈清蘅手中的合卺酒杯“当啷”落地,酒液溅在她绣着胡杨的裙角,像极了西北战场的斑驳血迹。
她下意识抓住谢昭然的手腕,指尖触到他骤然绷紧的肌肉。周旭波单膝跪地,呈上染血的密报时,沈清蘅才注意到他肩甲裂开道口子,露出下面狰狞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在破虏堡,为替谢昭然挡箭留下的。
“将军,城东粥棚发现三具尸体,皮肤泛着紫斑。”周旭波的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是西戎毒砂,和当年玉门关外的一样。”
沈清蘅只觉一阵眩晕,指间的银铃突然变得冰凉。她想起阿巴斯昨日在药庐说的话:“毒砂若混入京都的腊八粥,半日便可放倒一条街的人。”此刻谢昭然的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手背,体温透过喜服传来,才让她惊觉自己的指尖在发抖。
“慌什么?”谢昭然忽然转头望向她,语气里带着安抚,却又暗含命令,“你早就算到太子会借贺礼下毒,不是么?后园的胡杨木雕浸了三日星落草水,此刻该派上用场了。”
他的话像定心丸,沈清蘅猛地回神。她望向周旭波:“除了毒砂,可还有别的发现?”声音已恢复平日的冷静,只是袖中攥紧的短刀,刀柄上的“昭”字硌得掌心发疼。
周旭波呈上半片撕碎的香料包,边缘绣着镇国公府的莲花纹:“在李婉柔的贴身侍女身上搜的,香料里混着毒砂粉。”他忽然看向谢昭然,喉结滚动,“还有……末将在城南破庙,发现了太子党私通西戎的密信。”
谢昭然的瞳孔骤然收缩,沈清蘅却注意到他下意识将她往身后护了半寸。烛火在风雪中晃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交织成比胡杨根须更复杂的网。
“去把后园第三棵胡杨木雕搬来。”沈清蘅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阿巴斯说过,毒砂遇胡杨泪即化,而那棵木雕的根须里,浸着我熬了整夜的星落草汁。”她转头望向谢昭然,指尖划过他护心镜的边缘,“昭然,你带周副将去城东,我去药庐调配解药——这次,我们要让太子的毒砂,变成他自己的催命符。”
谢昭然望着她眼底重新燃起的坚定,忽然轻笑一声。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间的银铃,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就知道,我的小菩萨从来不是等人保护的弱女子。”转身时,铠甲的碰撞声里混着铜铃的清响,“周旭波,若再敢撞坏一扇门,明日便去守城门,让你听足三日更鼓!”
周旭波摸了摸鼻子。
风雪呼啸着掠过檐角,药庐的炉火重新燃起。沈清蘅望着陶瓮里翻涌的紫黑色药汁,听见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那是谢昭然带着亲卫奔赴城东的声响。她摸了摸腕间银铃,忽然觉得,这风雪夜的惊变,不过是他们用铃铛和药草织就的情网里,又一根坚韧的丝线。
天色渐明,一夜似乎就要过去,她恍惚想起,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眼见火苗渐小容不得多想,打起精神来继续添柴。
药庐的炉火噼啪作响,沈清蘅盯着陶瓮里的紫黑色药汁,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铜铃轻响。谢昭然卸了喜服,只着单衣,发间还沾着雪:“太子的手谕找到了,藏在李婉柔的妆匣里。”他摊开染血的绢帛,上面“借毒砂除谢”的字迹刺得人眼疼。
“还记得你寄给我的第一封信吗?”沈清蘅忽然开口,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老茧,“你说西北的沙枣酸得很,却没提自己被马匪砍伤的事。”她舀起一勺药汁,“后来我跟着阿巴斯学波斯医书,才知道沙枣配胡杨泪,能解百毒。”
谢昭然忽然笑了,笑得比雪夜的炉火更暖:“你总说我藏伤,自己却偷偷跟着父亲查太子党的驿道。”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间的银铃,沈清蘅想想便也低头笑了。
药庐外忽然传来喧哗,苏明玥带着阿巴斯闯入,前者抱着波斯医书,后者腰间十二只药铃叮当作响:“清蘅,毒砂的解药找到了!”阿巴斯展开羊皮纸,“波斯的生命之树树皮,加上胡杨根须,正是毒砂的克星。”
沈清蘅望着羊皮纸上的图谱,忽然想起谢昭然寄来的胡杨木雕底座——那里刻着三十七道刀痕,每道都是军中弟兄的祝福。她转头对周旭波道:“让弟兄们把胡杨木雕浸在药汁里,送给每一个收到毒砂贺礼的人。”
正月初一的阳光穿透雪雾,沈清蘅站在谢府门前,看着周旭波带着士兵分发浸过药汁的胡杨木雕。新兵小李子捧着木雕向她行礼,腕间系着她绣的平安符:“夫人,这木雕比刀还管用,毒砂见了直往后退!”
谢昭然忽然从身后拥住她,鎏金铜铃与银铃在晨风中合唱:“后悔吗?”
沈清蘅望着远处朱雀大街的人来人往,看见苏明玥正与阿巴斯争论波斯药草的译名,周旭波在教新兵辨认毒砂的纹路。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谢昭然在墙头说的话:“沈家妹妹,你的绣绷借我垫垫脚。”如今他的“垫脚石”,早已变成了护她周全的铠甲。
“不后悔。”她转身望着他眉间的疤痕,她知道他什么意思,“我庆幸在八岁那年,遇见了那个摇着铜铃翻墙的少年。他让我知道,有些羁绊,是风雪吹不散,阴谋拆不开的。”
谢昭然忽然低头,吻住她的唇,窗外的雪恰好落在他们交缠的铃铛上。远处传来鞭炮声,惊飞了檐角的白鸽,却惊不散胡杨木雕上的药香——那是他们用六年时光熬制的,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坚实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