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被苏先生在额头上画了只小乌龟。
我怀疑谢明阚是故意的。
否则为何先生提问的答案偏偏是我最后没来得及记下来的那一阙。
可他却只满脸无辜地说:“先生给的题目顺序就是这样。”
我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我知道他看着我的脸必然是想笑却死死憋住的。
任谁见着我头顶的小乌龟都会是这个反应。
走到途中,我回头看向谢明阚冲他勾勾手,他顺从地低头,我便干脆的撞上了他的额头。
谢明阚肌肤随了江南水乡的气候,白得像块瓷釉,被我这么大力一撞便同样盖上了一只小乌龟。
我看他滑稽的模样怒气消了大半,忍不住捧腹大笑,他只无奈地站在一侧,提着我的的书栏,不知是不是被我笑得羞赫,偷偷红了耳垂,又偏要装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提着裙摆往前走,口里哼着小调,走了几步见他依旧站在原地没动,眸光奇异,便理直气壮地顶着小乌龟道:“难道你不该和我同甘共苦吗?”
他看着我的模样刚刚忍住的笑意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呼出口气缓步跟上我,替我扶正头顶几乎快被甩出去的步摇,又退后两步,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是,我如今该与公主同甘共苦。”
我听到这个答复才算满意,谢明阚就该如此才对。
他受我庇护,是我的属臣,我被先生惩罚,他也合该跟我一同担着才算公平。
*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该说不说,老五实在是个用功的姑娘。
皇室的启蒙先生惯来懈怠得很,教导重要皇家子弟的重任也轮不到他们,面对不受宠的皇子公主,懒一点的勉强教会他们认字便算完成任务,稍微有点勤奋的便丢给公主们几本女训女戒让她们多读读,丢给皇子们几本诗经春秋也让他们多读读,剩下的就不归启蒙先生管了。
老五至今除了认字看过点女训女戒,是从未看过其它东西的,可这两个月她自学得飞快。
她也实在是个豁得出脸面单刀直入的人,哪怕不认识重华书院的任何先生,她也能偷偷趴在行宫的课室边静静地听,等我们下课之后再举着她不会的东西进去提问。
再如何不受重视那也是皇家公主,更何况她前几日才出了次大风头,先生们怎会不识得她,不管想不想,总之还是得替她答疑解惑表面功夫做足。
谢明阚陪我钓鱼时曾见着老五从课室出来的身影问我:“公主便不惧五公主未来被北陈陛下宠爱越过于你?”
我握着钓鱼竿的手一顿,扬眉:“你们南谢皇子公主还要在南谢皇帝面前争宠才能过得安生?”
他看着湖面轻轻嗯一声,“父皇薄情独揽大权,且后宫妃妾众多,子息蓬勃,若想维持体面,只能靠获得父皇宠爱,入他眼中,南谢皇宫内父子父女均为君臣,时常为夺父皇宠爱互相算计残杀。”
我上下打量一番谢明阚,忍不住问:“那你就是个特别不受宠的?”
谢明阚沉默一瞬,抿着唇点头承认,“大抵是。”
若是个受宠的也不会如我三哥一般被送去敌国成为质子了。
但谢明阚脸上的那点沉郁也只是一瞬便消失,又慢悠悠的补了句,“可我观北陈陛下与我父皇也不惶相让。”
他如今在我面前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我在心底默默想。
眼见着他钓竿上的浮漂上下,我丢了块石头进湖中惊走了大鱼,这才笑着说:“那还是有些不同的。”
南谢至今未立太子,南谢皇帝是个疯狂的掌权者,他不舍得将自己的权力分给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他任由南谢诸子讨好他,为了站在他面前而互相残杀,并享受俯视的快感。
可我的父皇永远信任太子,其余子女大多分为拥有利用价值和没有利用价值两种,任何一个得到父皇宠爱的孩子都要随时做好替太子和皇室牺牲的准备。
我曾以为我或许是不同的,我被父皇母后千娇百宠,享封邑,得食扈,哪怕嚣张跋扈至极也永远有人替我兜住,整个北陈都知晓我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这般荣宠无人能及。
可事实证明,我也一样。
既然我也一样,那老五是否大放异彩又与我有何干系呢?
哪怕得到父皇宠爱也不过是多了一枚能保太子顺利登基的砝码罢了,说不准她未来的归宿就是某个忠心于太子的臣子,用以巩固势力。
我便是因为清楚了他们早已为我划下的归宿才会热衷于做一根搅屎棍。
因为我不甘心。
所以莫说帮老五,哪怕老七老十都想让我帮忙,只要我心情好,他们自己聪颖些,我也不介意帮点动嘴就能做到的小忙。
老五入学的那一日恰逢大暑,她跟在我身后,缓缓进了她渴望许久的书院。
她是个好学的姑娘,入书院像是回老家,个个先生都与她相熟。
她实在是比功课认真的谢明阚更招先生喜欢的学生,努力又聪颖,哪怕入学稍晚也一点就通。
可老五从来不骄不躁,终日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姐姐,还争着替我写先生布置的课业,谢明阚由此省了不少功夫。
用他的原话来说,模仿我的功课必须小心,比他刻意写出平庸策论还要耗费更多心神。
先生们太知道我那不着边际的模样了,连带着文章里都满是龙飞凤舞的肆意与越矩,像他这样恪守规矩的人模仿起来实在头疼。
后来的事实告诉我他说的是对的。
老五模仿不出我的神韵,被苏先生一眼看出,提溜着我们俩去外头罚抄清净经二十遍,抄不完不许离开。
我蹲在课室门口苦大仇深地抄,谢明阚从我身边走过,蹲下身替我整理好已经完成的宣纸,笑着问:“需要我帮公主吗?”
我刚想点头,身后传来苏先生的轻哼。
“不用了,”我微昂起下巴,云淡风轻的说:“你回去给我准备晚膳,我要吃烤鱼,还要吃红烧苏菜。”
我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公主,才怪……
揉着酸痛的手,这唯一一个揪着我课业不放手的苏先生实在令我觉得可恨,今晚一定要大吃一整盘苏菜才能缓解心底的愤恨!
谢明阚食指关节抵着唇轻声笑,他点头说:“好,我去替公主准备。”
看着谢明阚离去的背影我咬牙切齿。
老五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看我,等苏先生离开了才小声说:“姐姐,不然你先回去,我来替你写?”
我瞄一眼她认认真真工工整整才写了六七篇的清静经,“你还是先把自己的写完吧好妹妹。”
老五被我看得小脸一红,呐呐应好。
这一抄就抄到了旭日西下,仿若橘红的光火一般笼罩在地面。
我和老五往行宫走。
中途却见着了谢明阚。
他在一处很隐秘的竹丛后与太子说话,半垂着头,恭恭敬敬且小心翼翼。
老五身上的指环掉落在地滚了两滚,正巧刁钻地钻进了那个角落,这才被我们窥见两人衣角。
老五睁大眼揪紧了我的衣袖,半句话不敢吭的站在我身后探出半个头。
我脚步顿了一顿,不经意的扫过竹丛后的身影,替她捡起了指环,没有惊动他们,向行宫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