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封地在长安以北的曳州,一半是富饶城镇,一半是草原荒漠,与向来桀骜不驯的草原部落接壤。
长长的车队行了十二天,终于隐约可见城镇与枯败草原的交界线。
各州州府向来坐落于一州最为富饶之地,唯我曳州不同,州府昭则如铁一般落座在正中,深沉寂静,宛如凛冽长剑,护草原边境百姓。
这是二姑姑昭华公主亲自选的址、迁的府。
靠近草原部落的城镇常年被部落祸害。
冬季漫长而寒冷,尤其北上的游牧人,冬季更是难熬。牲畜熬不过冬,种不了粮,唯一的途径只有抢。
在二姑姑来之前,曳州的草原十八镇向来是被遗弃的状态,官不管事、民不聊生。
二姑姑来之后北上将草原部族驱赶,在此间立下赫赫威名,十八镇的百姓更是敬她如神明。
我并不知姑姑死后的十八镇如何,此处的州府长官每年送到我公主府的折子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是哪哪儿的地产粮多少亩,就是哪哪儿政通人和,官民同乐,一个月还要请十来次安好,辞藻之华丽、之优美、之亲切、之流利、之毫无破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曳州是蓬莱仙洲繁华堪比长安了呢,这令我当时就觉得待我回到曳州必要将此人收入麾下,专门替我写文书敷衍父皇,我实在很需要这样的人才。
这么些天,谢明阚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起码能下地了。
父皇派的几个随行官员每日都跟在我屁股后面,隐晦地盯着我一言一行。
也是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有宣召过谢明阚,将他丢去了末尾随行的小马车里,便当没有这么个人。
如今入了昭则府内,我准备准备,打算先把这几个随行眼线处理了。
这年头处理眼线也是有门道的,最下乘的方法就是直接杀人换官,这个就比较简单粗暴,还容易露馅;最上乘的方法是收服为我的部下将忠心笼络,这个花的时间心思比较长,我应该是没有这个耐心的,毕竟我还等着快点解决了他们就去解决昭则的倒霉州牧。
我单想过姑姑死后这么多年,父皇故意不管曳州,令曳州曾经严谨的体系分崩离析,但是我没想过他真做的这么绝。
曳州的州牧傅良密,人不如其名,上位之后没什么建树就算了,还耽于享乐。
耽于享乐就算了,还带着自己的手下们与民同乐,屁事不管,荒废政务,除了写得一手好字,会吹假大空的牛皮之外,毫无所长。
这样的人就不要奢望他去管草原十八镇的百姓了,他恨不得在昭则和草原之间建一堵三十丈的高墙,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苦你们的,反正他不苦他的就行。
一个好的长官可以拯救满州生命,一个废物长官可以活活拖垮整州百姓。
真遗憾,曳州百姓们碰到了。
真遗憾,曳州的老大我这个小倒霉蛋也碰到了。
为了早日收拾州牧,我选了个不上不下的办法先收拾这些眼线。
我们进城第一日,傅良密就在昭则最大的酒楼摆酒设宴给我们接风洗尘。
他真的好会享受,我一边看台下的歌舞表演一边感慨道。
这纸醉金迷不输于长安的繁华自在怕是无人能够拒绝。
当然,无法拒绝的人也同样包括前来的几位随行官员。
我父皇是个比较严格的皇帝,比如他从来不会多放休沐的假,也从来不会早退朝,他还时不时要加一个晚朝,让臣子们抵着炽烈的落日回家。怕有臣子生出不轨之心,他严格规定了官员的规制和份例,为了加强朝廷官员的印象还特意砍了几个头杀鸡儆猴。总之,长安很繁华,官员很小心,朝中没有享乐之风,皆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标杆。
随行官员见到此间繁华,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拘谨,小心翼翼,眉眼相接半晌后才彻底放松下来,并且短短半个时辰便醉进了这个繁华乡中。
我坐在高台上,傅良密过来给我敬酒时我正在把玩手中的官窑骨瓷杯。
实在是入手即融的触感,令人有些爱不释手。
“公主大驾,不知今日可曾满意。”
我扫了眼台下,席面至中,所有人早已沉迷其中,推杯交盏,无人注意到我们两人。
我唉声叹了口气,“自是十分满意的。”
傅良密见状连忙问道:“那公主为何叹气?可是有何处密做得不对?”
“自是没有,”我打眼一睹,示意傅良密过来些许,低声说道:“傅州牧无不妥之处,只是父皇向来例行节俭,不喜奢靡之风。”
见傅良密脸上还有些不以为意,我接着说道:“傅州牧大抵也是听过我的名号的,活这么大我就为了一个肆意洒脱,无人管束,钱帛如过眼云烟,只要快意就好。”
听到这话,傅良密连连点头,那一瞬甚至有些激动——那是找到知己的激动!他早听过菱城公主好奢靡享乐的名头,万万没想到句句字字都能说到他心坎!人活着,就两个字,享受!不然他辛辛苦苦爬至如此高位还紧紧巴巴过日子图一个什么?
你说百姓?百姓活着不就行了吗?偶尔处理几场斗殴小偷小摸,往上报的都是政通人和,他傅良密对外依旧是这曳州的青天,强压之下,谁敢忤逆?
我掩盖住眼底的嘲讽,眉心轻蹙,“可此回父皇派张杜两位官员为首的朝臣随行,除了看管南谢皇子外,免不得也要将此方状况告知一二,若被父皇知晓……”
话到此处,傅良密哪怕再没脑子也想通了事情的关键,脸色一白。
百姓不敢报,前来的长安使节敢。若被长安那头知晓自己这样奢靡无度,后果确实不堪设想。最近国库并不富裕,南北摩擦日渐,皇帝的陵寝已然开建,前两个月还抄了好几家朝中巨贪以充盈国库,若让长安那头知晓还了得?
“那这、那这可如何是好啊……”喝了两口酒的傅良密此刻脑子没转过来弯,我慢悠悠提醒道:“你自是要好好款待一番几位大人,莫要失了昭则的待客之道,必要让他们如沐春风,爱上昭则的风土人情,想来也会对我俩宽宥一二。”
傅良密觉得自己的脑子被我打通,连眼睛都亮了些许,与我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冲我连连拱手后转了个身就往随行官员堆里扎去,不一会就与他们推杯交盏称兄道弟起来,连他们随行的护卫都不曾放过。
我满意地将白瓷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是果酒,比不上老君山酿醇厚。
见今晚我的目的达成了,就等傅良密拖这群人下水了,我给月牙使了个眼色,她连忙一声惊呼:“啊呀,公主你这是醉了!”
我装模作样往她肩头一靠,连连摆手做出不胜酒力的模样,然后踉跄着往新建的公主府走去。
月色撩人,那果酒后劲儿还挺大,摇摇晃晃被扶上马车后我才发现谢明阚不知何时居然坐在了里面。
他今日本也参与了宴会的,但无人在意他,连专程看管他的人都被齐齐拖入了这片深红高楼中寻欢作乐,寻了个时机偷溜不要太容易。
我眯着眼睛看他,谢明阚这段时间抽条得厉害,我初见他时他尚且只比我高那么一丢丢,现如今竟已高了一整个头,哪怕坐下我都需得仰望他。
“你来干嘛?”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咙,“是有什么事吗?”
谢明阚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擦了擦手,递了个汤婆子给我,随即才缓缓说道:“阚伤势已好,今日是想问问公主可有哪里用得着我。”
你看,我就喜欢聪明人。
都不用我开口就能主动来问我要工作,省了我好多口水。
我回答:“确实有事需要你做,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有别的话要和你说。”
谢明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闲散:“我知道公主要问我什么。”
我:“哦?”
“公主要用我,自是要弄清楚我的底细,南谢皇室关系混乱,儿子女儿都没什么消息,想来公主在我们出长安之日就该派人前去调查我。”
他说得对。
谢明阚没有死在长安还跟着我离开之后我就开始派人前往南谢搜寻这位南谢二皇子的消息。
迄今为止已经了解了个大概。
“可我若想在北陈求得生存之地,这些事自然该亲自讲给公主听。”
“以示诚意。”
我坐直身子。
他要说这个我可就来劲儿了。
我最爱听狗血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