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谷雨,距离春分竟然也已过了将近一月,可昭则的天气依旧严寒。
我们自昭则而出,已有两日。
这是我第一次见着如此荒凉的景色。
惶惶无声的白野,寂静而沉默,仿若除了缓行的马蹄,再无半点生命存在。
北风呼啸而至,那望不见尽头的路,刺得人心口发慌。
冰雪融了些许,大多化成了冰,依稀可现被掩埋在地底的血路,那是十八镇百姓被百里拖行而来的血肉。
我看了眼头顶盘旋的秃鹫,骤然想起出城那日。
站在昭则城外,再回望那扇几乎要耸入云霄的高墙,才会有些恍惚。
原来这座墙,对墙外的人来说,那样高,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大刀,斩尽一切退路,令人无国也无家,孤军奋战,希望渺茫。
那些哭喊的声音犹在耳畔,连我身下的马都有些不安地踏蹄,焦躁了许久才踏过城墙下的碎冰,踩着血路往前行去。
遥遥能望见十八镇已然是在三月二十一了。
宋百灵前头坐着那个五岁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昭则城内哪位好心人,大抵见她生得玉雪可爱,专程替她做了件红色的夹袄,陪着那两个羊角辫,仿若年画中的娃娃似地。
这几日缓行大多都有些疲惫,唯有这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哼着歌,片刻不离地看过路边的景色,仿佛再如何苍凉都能勾起她极大的兴趣。
“这小姑娘倒是精力充沛”,月牙与这三人接触最多,也尤其喜欢这小姑娘些,“袅袅饿不饿?”
袅袅靠在宋百灵怀里回头看她,点了点头,“袅袅饿。”
两个小羊角辫也跟着她的动作上上下下晃悠起来。
月牙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来了颗糖丢给她,笑起来,“袅袅接着。”
袅袅闻言抬起小手抓住了隔空飞来的糖,一边垂头拆外头的糖纸一边甜甜道谢:“谢谢月牙姐姐。”
我坠在最前面,看着这一幕,还没开口,一颗用糖纸裹好的山楂就被一只手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属于谢明阚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青筋盘虬,半点不似他温润的气质。
可这只手能写出言辞华丽恳切的文书,这只手能握着刀与我打个有来有回,这只手也能下厨做羹汤。
此刻这只手还能与它的主人一般,想我所想,在冰天雪地中递上一颗红彤彤的山楂。
我接过,剥开糖纸,与他闲聊起来,“南方会有这样大的风雪吗?”
谢明阚闻言回答:“没有,南方很少下雪,到了冬季依旧一片青绿。”
“我还没去过南方呢”,我低声说:“或许有一天,我能去一次。”
谢明阚顿了顿,隔了许久才目光复杂地回答:“那我或许希望,公主还是不要去南方。”
于是我也沉默起来。
一国公主要到了南谢,没有一种可能是平安的享乐。
争战、谈判、为质、和亲,这是我可能前往南谢的四种理由,再多便没有了。
前两者带着杀伐,后两者带着苦难,哪一个理由都与我随口的一句话格格不入。
这段时间,我险些都快忘了他是南谢皇子,是一个对南谢皇室痛恨至极,却依旧对南谢的故土怀有眷恋的少年人。
这阵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距昭则最近的涟火庄到了。
涟火庄是十八镇的边境,此刻放眼望去,同样是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清屋舍。
这是十八镇的自我保护,就如同行于天地间的动物进化而出不同的颜色潜藏于花草树木中。
“草原人来势汹汹,涟火庄易攻难守,入了冬我们大多会转移到易守难攻的陶水镇,增强那里的防范”,说到这里宋百灵略抿了抿干涸的唇,哑声道:“可是去年陶水镇被攻陷,大家大概此刻正在陶水镇后的七载关内。”
“公主,我们可先到涟火庄的车驿中歇息一晚。”
“这里还有车驿?”昌奎四处看了看,没忍住问道。
孟於轻哼一声,“原是十多年前建起来,昭华公主准备与曳州联通,将十八镇加入曳州商贸中,结果刚刚建成昭则就对我们封了城门,此处荒废许多年了。”
说着我们便见着了被冰雪冻住的车驿二字。
说是荒废,可十八镇的第一座驿站却气派非常,门口的鎏金牌匾是行云如水的草书,张狂而嚣张。
我见过这个字迹,来自于我二姑姑留下的只言片语中,也只这两字便可看出她是真心想将十八镇完全纳入大陈境内,将他们收纳为大陈子民。
我沉默着下马走进去,谢明阚跟在我身后,手里拿着行李和装山楂糖的口袋,同样沉默。
代菀戳了戳月牙,努努嘴示意她看我和谢明阚。
“谢公子是不是惹公主不快了?”
“我猜是。”
这是代菀的声音。
我挺直了背脊往前走,在心里默默答。
其实不是,这是正宗的,我单方面不想理会他而已。
一开始,我其实是想着驯服谢明阚的,可后来我发现若他真被我驯服了也就不太有意思了。
要让一个人彻底摒弃自己的家国,摒弃自己的执念,匍匐于我身侧,其实没有那样难。
酒色财势,抓住弱点,总能寻得到破绽,可谢明阚滴水不漏,这四个他一个都不要,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埋在心底,半点风声不露。
要让这样一个心智坚定的人被驯服,是有些可惜的,也会让事情变得无趣。
所以我默认了利用,我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我,只是我处于高位他处于低位罢了。
可刚刚他的话,其实是有些越界的,他戳破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两人维持的面上平静,那要重新费尽心思构建这种平静的人,便不是我,只能是他。
心高气傲的公主,不需要低头。
甚至有点期待,他要再做些什么才能令这层窗户纸重新立起来。
月牙替我择了间积灰最少的房间。
这里的车驿结合自然环境,用的不是床,而是炕床,稍微一烤便能将暖意遍布床榻四周。
窗门紧闭下,任凭窗外如何严寒,整间屋子都能因着床而暖和起来。
我看了一眼,止住了几人点燃炕床的行为。
“别点了,也不要清除这间房的灰尘”,我沉沉看一眼此处,最终选择众人簇拥至后堂凑合一夜。
这些时日的缓行颇有些累人,车驾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并不用,所以我们全程都在骑马,骑到到大腿小腿僵直都无法停下。
几乎刚刚坐下,我便感到困意袭来。
似有人拿了件狐裘加盖到我身上,气息熟悉,睡梦中却迷迷茫茫不知为何人,寻着暖意,我又缓缓靠上了那人肩头。
睡至半夜却忽然被代菀匆匆唤醒。
哪怕在十八镇也并不是安全的,因此我们一行人留了人轮流守夜。
我被唤醒时,代菀告知了我当下的情况。
有一骑骑兵正在踏雪靠近,不知是敌是友。
车驿内天然带着躲藏地,宋百灵将驿门堵死,带我们匆匆开了地窖暗门。
“这处向来很是安全,若是趁着春醒前来打秋风的草原人,一般寻不到此处,在上头扫荡完便会离去”,宋百灵解释道:“草原人凶残,我们行路太久,体力不足,不宜正面对抗。”
月牙代菀和昌奎围了一圈,将我与谢明阚袅袅挡了住。
谢明阚依旧下意识站在我身前,他出来前腰侧挂了把短刀,此刻握在掌心,背脊笔直。
宋百灵与孟於贴在门前,静静听起门上动静。
袅袅靠在我身侧,有些紧张的手攥住了我的衣摆,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隔着厚重石砖瓮声瓮气的谈话,竟是外邦语,模模糊糊难以辨别,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踢踏声逐渐远去,宋百灵僵直的肩肉眼可见放松了下来。
“是卓别巴瓦部的余兵,偷偷脱离了部队来此捡漏的。”
孟於压低声音解释道。
我看看宋百灵又看看孟於,默默思考自己是否该学一学草原人的语言。我惯有不安全感,尤其现如今到了处处危机的十八镇,听不懂草原人说什么,实在是个缺陷。
当然,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我算了算现如今的时间,又看了看此间环境,拍案决定,“到这地窖里歇一夜,待到明早快马前行,早日到七载庄与十八镇剩下的百姓汇合。”
可随着我的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片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若什么远久的机关重启,天然令人升起危机感。
我的身侧有一道手风袭来,直逼我的手臂。
在我避开这只手的同时,我的身后又袭来另一股重量,拽着我的后腰,将我狠狠往下抟去。
不知何时,我原本站立的地方,多了一块空缺。
掉落的最后一刻,我所见的,是谢明阚担忧而惊慌的脸。
这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而我身后随我一同坠落的,是袅袅。
她脸上依旧带着白日里天真单纯的笑,出现在此处却不合时宜而诡异,她稚嫩的手上攥着一把小刀,正抵在我腰间。
——我最不信任的谢明阚想救我。
——看上去最没有攻击性的袅袅想杀我。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自从来了曳州,这一天天的,实在越来越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