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驼驿是朝廷钦定的边关互市小城,异域客商往来不断,城中蕃汉杂居。回回、色目人、鞑靼、西番或女真等,与汉民混于一城。
汉人屋舍多为青砖灰瓦,蕃舍多为毡帐顶夯土屋,而此刻一幢幢毛毡顶被雪冻得坚如铁壳。
雪幕中的街景、风土人情独特,这使陈敛感到庙堂遥远了起来。内廷朱红的拦马墙,阴郁的天子,似笑非笑的大珰,垂暮的老师……那一切恍如隔世。
刘璟发辫跟着风乱舞,串在其间小巧的玲珠打磨得圆润,蹭过他的脸,有种顽皮的意思。
“好多灯笼都被扑灭了。”刘璟感叹。
陈敛:“这样的天气,没人想出来守灯。”
年关,城中不比往日热闹,仅余的居民,也是家家封门闭户。蕃人更耐寒,因此偶尔有一两点帐檐孤灯在朔风冷雪中摇摇欲坠。
倏然一团明熠的光亮。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那是个三层木楼,外覆牦牛毛毡防风,屋外门楣上挂着铜铸驼铃与经幡筒,风雪中叮当声悠悠的,指引着迷途人。
一间酒肆!
三楼蕃人通铺的格子窗的确有灯光,暖晕晕的光影从糊着的羊皮纸透出来,那温暖像把冰壳子融化出了一个窟窿。
刘璟勒缰的时候,陈敛才看到毛毡帐顶下的正门处,积雪堆压得密不透风,连门缝儿都看不见。
“东家——”刘璟在门前呼唤着。
青年的喉音在呼啸的风雪里很艰难地传递着,但很快湮没。
马儿等得不耐烦,鼻孔中不断喷出气息,瞬间就冷凝成白雾。
无人应声。大门纹丝不动紧闭着。
但陈敛听到胡笳与铃鼓声已经传出来了。
或许是念及随行的陈敛病着,刘璟没有在门前老老实实地等候。
他利落翻身下马,再扶了陈敛下来,接着二话不说走到门前,观察了须臾——所有罅隙都被冰雪冻死了,难怪里面的酒客听不见外面叫门的声音。
刘璟暗自攒力,不由分说,一脚踹开门。
砰——!!
这一脚颇有爆发力,无礼,突兀,完全不像无奈叩门之举,很有一股嚣张的狠劲儿。
门一开,西风冷雪瞬间灌入酒肆正堂,地上唐卡与梁间羊皮帘子扑啦啦响起来,羊油灯都熄灭了好几盏。
刹那,满堂十余张黑红脸膛齐刷刷转过来。魁梧大汉们的影子被投在木墙上,恍如千佛洞壁画里的金刚夜叉都活了。
陈敛感到一种被恶鬼凝望时的窒息。
“殿……”陈敛想着刘璟未必愿意露身份,便改口了,“青麟,这样不好吧……”
堂中稍微静了一瞬,接着便有西番汉子用番语叱骂的声音劈面而来。
两个正吃酒的女刀客啐了一口,已经抽出了长刀,一凛寒泽晃过陈敛的眼睛。
情急之下,陈敛扬声道:
“舍弟莽撞,但无意冒犯!打扰了诸位吃酒,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陈敛会说西番与吐蕃语,这一声出来,持刀的两人动作顿了顿。
“我们和马队货物走散了,叨扰诸位借宿一晚,明日酬谢。”
陈敛硬捺着心中惊慌,尽可能冷静地道。
已经握刀站起来的女刀客显然听懂了。但丝毫没有待客之意。
忽然有个壮汉望着刘璟道:
“哦,是你啊!”
“那个给飞麒营武库运兵器的小旗!”
也许是刘璟来巡营时是微服,没有大张旗鼓的排场,或者其他目的……陈敛默不作声推测着。
女刀客漠然道:“主人一向不喜欢陌生人住下。他是谁?”
“去年来过一回。”壮汉回忆道。
女刀客:“那他可以留下,但另一个人——”
冰冷的刀锋指向陈敛,“出、去。”
刘璟松快地笑了,用西番语道:“你家主人呢?”
说话间陈敛闻到些异香,大堂上三楼的回廊内一串黑影游鱼似的涌动而过,几个女刀手敏捷矫健地从楼上飞身而至,六七柄鹘纹弯刀齐刷刷指向他们,逼问:
“什么人!”
也在这时,三楼回廊上,青烟缭绕,从尽头那间屋子里走出的一抹倩影渐渐清晰。
“汉家儿郎怎么来了。”
说话的姑娘穿着一身沙狐皮箭袖袍,高束的马尾拧成数股小辫,低头时发间狼骨簪映得两目如鹰,以睥睨的姿态俯视着楼下一切。虽是女儿家,周身却有股扎眼的悍利锐意。
满堂都静了下来,方才要赶客的女刀手也后退了几步,恭敬往楼上她所站的方位行了番礼:
“主人。”
看样子她是这里的东家。陈敛正要客气地自报家门,却听对方再度开口。
“你可以住下。”西番姑娘对其余人等不予理会,一线目光只锁住刘璟,问道,“但他是谁?”
刘璟略微想了想,年轻的面容上浮出一道暧昧不明的微笑。
隔有片刻,他仰起脸,对女东家道:
“阿佳。”
闻声女东家狐疑地皱眉审视了陈敛,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子,才哼笑一声,摆摆手让他们都进来了。
木门再度掩上,将冰雪都阻隔在外。几位侍女鱼贯出来,沿着木楼梯上去收拾客房。堂中再度恢复了热闹。
……
其实许多年后陈敛还记得那个雪夜里刘璟站在堂内,于众人注目中仰起脸,羊脂油灯映照下,他锋利的五官灼灼明朗,眉目间有足以穿透这世道一切混沌的决然意气。
……
阿佳,是西番人口中的……
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