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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殢香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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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璟在将燃尽的昏灯下,手持一枚和阗白玉鱼符,细细赏看,目光玩味。

玉是呈贡之物,剔透莹润不说,久触犹然性冷,成色绝佳,一壁难求。那符上锦鲤头尾高翘,栩栩如生,仿佛正欲出水。

这是双鱼符。

纵然那二人行事隐蔽,也瞒不过他——在他偷了大哥的龙衮那回才偶然得知,另一条鱼,在大哥那里。大哥这么多年也一直随身佩着。

望枫亭那一回,刘璟还只是在心中默默臆测着大哥和状元郎之间的旖旎事。心头也总有个声音在反驳。流言嘛,总不会是真的。

可后来,蛛丝马迹渐渐多了。

二哥刘玦年长一些,与大哥年龄相仿,偶尔也能有和大哥相通之处。

好在二哥对政事漠不关心,只晓得舞文弄墨,清风闲月,总是一副膏梁纨绔的做派。

太子很喜欢和这样不问朝政的兄弟相处。时有松懈,便能卸下面对朝臣时的虚与委蛇,闲聊谈心。

那一天刘璟也在场。

兄弟三人烹茶闲聊。

二哥说,老爷子如今病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大哥你。

皇帝病榻缠绵,也不忘屡屡谈及东宫的婚事。在座的顾命阁辅,纷纷两目泫然。

杨阁老顺势举荐了两位女公子。

一位,将门巾帼,另一位,世家闺秀。都是太子妃嫔的好人选。皇帝点头,当场就着阁部拟旨,但众人都又犹豫起来。

杨阁老领衔道,东宫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不如先问过本人,再做定夺。皇帝闻言,昏黄苍老的双眸望着帐顶,缓缓一声长叹,也好。

二哥打趣:大哥可是看过那二位的画像了?

闻声,太子握住茶杯的手微微停顿,目光缥缈着,淡淡望向窗外。

仲春时节,万物新生,而皇帝垂垂老矣,太子继位,也就这一两年了。许多人知道太子性雅,便投其所好,送来了不少奇葩瑶草,为博东宫一笑。

窗前廊下,姹紫嫣红,摆得满满当当。但太子的目光只是越过重重花影,最终落在庭前那几株白梅上去。

料峭春寒中,雪还未融尽,几株玉树,临风漪漪。朱红的廊下,枝头缀着点点玉色,不算喧嚣惹眼,倒别有一番意趣。不知道是哪个雅士送的,歪打正着,入了太子的眼。

似笑非笑,太子说:两位女公子的画像是送来了,我还没看过。不急这一时。

哦?

二哥略抬头,目光探究。似乎在好奇——大哥素来风流,何时对美人都如此兴致缺缺了。

刘璟不自觉间偷觑了大哥一眼。

他看透了大哥恐怕是惦念着那个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心怀鬼胎……但大哥少年临朝,日日和阁辅重臣打交道,早就练就一脸的不显山不露水。

对心尖儿上的人只字不提,大哥只微微笑着,目光深如万丈潭渊,将一切情绪都静静收敛。

东宫要纳人,做个妾,再不济做个侍墨的女官,太寻常了,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不说,就更是可疑。

刘璟和二哥心照不宣了。二哥会心一笑,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那不聊这个了。

二哥适时转移话题。

……

刘璟回想着当时大哥脸上微妙的表情,他笃定,大哥当时一定是已经尝过那个人的滋味了。

无人之地,囚鹤折梅。

就像今日的自己。

*

曙色升起,陈敛翻身时带起一阵隐隐不适,朦胧地回忆起昨晚后半夜又被弄过一回,那人以为他睡了,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但他其实半睡半醒,有所察觉。细节他已经记不清楚。

伴着一阵宿醉酩酊后的头痛,陈敛勉强醒来。意识到自己正背靠着一具温热的身体,他们呼吸都很平静,大抵是这样一夜相拥……他骤然睁开眼睛。

他留宿在皇帝宫里、与皇帝一起睡到天明的时候并不多。

他总是先于皇帝醒来,并在天色未明的破晓时分安静离开。

借着漏入窗内的曦光,陈敛的眼睛逐渐适应,亦看清了屋中布局。

外面是白玉兰花厅,地龙犹很旺,散出金檀残香。

拦着几重洒金玄锦帐,内卧中,一人高的戗银罗汉像旁边,架着一柄长剑,银鞘上阴刻蟒纹繁复,吞口收得严丝合缝,瞧不见其中锋刃,似猛兽紧闭着眼睛。

内卧陈设处处颜色暗沉,又布置得利落,显出肃杀之意,并不像皇帝一贯的喜好。

陈敛目光环视着。

黑檀木多宝格上堆了些卷宗,收拾得并不很整齐,偶尔有卷轴垂落下一尺长的锦帛,泛黄的帛上,字迹笔走龙蛇,意态洒脱,末处盖了一方色泽鲜艳的硕大朱印——

雍王大宝

陈敛觉得自己仿佛还徜徉在一种奇异的梦境中,周遭陈设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再低头看,揽在自己胸口的一截小臂。

淡白的晨曦下,这并不是皇帝在九重深阙养出来的苍白肤色,而是,健硕的蜜色。

陈敛渐渐清醒过来,同时脑中也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为了确认心中荒诞的猜测,陈敛缓缓地回过头。

他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身后的梦里人。

他身后,一张脸孔,棱角处处锋凛;眉眼五官,确与皇帝有七分肖似。

但不是皇帝。

几乎一瞬间,陈敛认出这是两年前离京就藩的皇四弟,雍王刘璟。

如一桶冰水兜头泼下。

霎时,陈敛浑身血脉仿佛被无形的极寒陡然封住,连心跳都刹停了。

……

过程如何,瓜田李下是说不清楚了。

总之,阴差阳错,他已经和皇帝的四弟真真切切地睡了一觉。

好在对方还未醒来。

虽说国朝风物开化,上到皇帝,下到士绅,南风只是寻常……但他会和刘璟睡在一起这也太蹊跷了。纵然刘璟与皇帝面容相似,按说他也不至于认错。

一定是个意外。

陈敛不愿面对这样的荒唐事,保不齐对方也是不想的。不着寸缕,他摸索着起身,尽可能不惊动身后的人。

昨夜的衣物已经零落散乱,找不齐了,连腰革都不知道去了何处,情急之下,他只好拿走刘璟的金带,想着回头再寻个时机登门归还。

刘璟睡得很沉,又或许是他动作很轻,因而对方没有醒来的迹象。推门出去时冷风扑簌,确实有些声音,可陈敛头也不敢回。心有余悸地,他寻了一个雍王府的下人问路。

未料到他刚自报家门,对方就客客气气引他出去。

迈出那一道麒麟月洞门,依稀可见东面是王邸的家庙、山川社稷坛。脚下青砖打磨得光洁,新雪才扫,昨晚的种种忽然都有迹可循。

王府的下人已经为他备了素轿,他想着,大抵是众人心照不宣,也不愿意二人之事漏出风声。陈敛思绪还未整理,轿已载他出了两道街。牌楼高竖,原来王邸与府衙如此接近。

他事先托人赁过宅子。

“陈府”的新匾已然高悬了,但暴雪过后,有一处瓦檐坍塌。府中管事絮絮述说着,他看似面色和静,其实被昨夜的事弄得心神不宁,根本无心去听。安顿了府中琐事,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他正更衣沐浴呢,忽然有下人来通传,说雍王殿下到了府衙。

他回过神,发觉自己出神已经太久,浴汤都要冷了,赶忙出水穿衣。行动时又牵起身上隐秘处难以言说的不适。

他并不想这个时候和雍王见面,但不得不去。

雍王该不会要因为昨夜之事,和他对簿公堂?

陈敛一颗心蓦地悬起。

想来不会。

春风一度,两不亏欠。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悬起的那颗心又轻轻落下。

临行整衫,他下意识地摸去腰侧,空空如也——他随佩多年的那枚和阗白玉鱼符不见了。

那本是双鱼符,他与皇帝,各自一尾。是那次在景山跑马时皇帝送他的。

太多年了。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习惯。

如今也是时候应该剥离。

但那毕竟是赐物,遗失总归不好,还是要寻回来,再仔细收起。他一路暗自回忆。

想来十有八九是掉在雍王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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