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堆积在沼气池里的秽物那样浓稠。
谈话就在这样的夜里进行。
纵有谷在夜里颤抖。
“你为什么没死。”纵有谷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张引羊愣了一下,而后她很开朗地笑了。
她的手摸着鬓角的头发,腕骨上攀着一条浅粉色的淡淡疤痕。
她说:“其实那只狗被拴住了,只有手腕被稍微咬伤了,没有那么恐怖。敛谷姐,小时候感觉天大的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至少现在看是这样的。”
见纵有谷没反应,张引羊继续说:“我们都顺利长大了,敛谷姐姐我好高兴。你、我、小羊,我们都顺利长大了。”
张引羊稍快的语速透露着她的高兴,似乎与纵有谷见面是她梦想已久的事情。
纵有谷啧了一声,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微微仰头,她看见了躲在暗处的纵敛谷。
一片黑暗中,纵有谷只能看见纵敛谷明亮的眼睛。她知道,纵敛谷在观察着自己,纵敛谷一向喜欢看到自己的狼狈。
纵有谷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她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因为太害怕了,昏倒在院子里面。小狗是看门犬,它看我晕倒了,不会再进门,就不叫也不咬了。
屋子的主人不常回家,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那天晚上她正好回来了。看到倒在院子里的我,她吓了一跳。
她问,我是谁。我头脑发懵,脑袋里的记忆像一团浆糊,什么都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记得。
然后,我就成了她的孩子。关于你们的记忆,我还是这两年才想起来。”
纵有谷嗯了一声,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你呢。要不是我在电视里看到你,我的记忆才慢慢涌回大脑,如果不是敛谷姐姐你,我不可能这么快想起一切。”
“我叫有谷。”纵有谷纠正。
她的手指依旧颤抖着,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转头,她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于是连带着她的瞳孔都开始颤抖。
“你恨我吗?”
“恨?为什么?”
“恨我手脚不干净,恨我让你们陷入危险,恨我抛下你不管。”
纵有谷一口气将话说完。
她原以为她的胸口会剧烈起伏,她以为她会慌乱。
但是没有,她的呼吸平稳,原先颤抖的一切都平复下来。
这是破罐子破摔后的畅快。
在纵敛谷一次次闯入她的梦前,她的头脑日日夜夜被过去的画面占据。
不止一次梦到当年的场景,她在梦里对落荒而逃的自己怒吼,她甚至想要上前掌掴那个懦弱的自己。
但是一次都没有用,梦中的自己依旧会抛下张牧牧落荒而逃。
张引羊目睹了这一切。
也许,除掉张引羊就能除掉她的心结。
只要没人看见,她就不曾犯过错。
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张牧牧有些惊讶地瞪眼,她说:“姐姐,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我还记得当时你拼尽一切来救我,但是那只狗就是不松嘴,咬着我的腕骨不放手。我知道你尽力了,我不会怪你的。”
纵有谷瞪大了眼睛,她看着张牧牧,她愣愣地开口:“不,不,你记错了,我没有救你,我逃跑了,是我抛下你逃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原地。”
张牧牧摇头,她说:“不是这样的,你一直在努力。我还记得你从墙上跳下来奔向我,你一边跑一边大吼着,想要把狗吓退。”
纵有谷的脸色变得苍白,她重重靠在栏杆上,她的嘴唇颤抖着,上下牙齿不断碰撞。
“我是抛下你了才对,你记错了。”
“即便在我记忆最为混乱的时候,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不会有一点错。”
纵有谷顺着栏杆蹲下,她喃喃自语:“不对,不对……应该是我逃跑了才对,我记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纵有谷脸上的表情凝固起来,她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她的心里出现一个名字。
张引羊。
那时,纵有谷虽然是她们三个中年龄最大的,但是她年纪并不大,还没有到能够冷静应对一切的年纪。
遇到如此变故,她的头脑也陷入一片空白。事后大脑的保护机制让她记忆模糊,她好像真的不记得当时的细节。
现在想来,是张引羊在误导纵有谷。
是张引羊不断告诉她,纵有谷落荒而逃。是张引羊一遍又一遍强调,纵有谷导致了她们悲惨的命运。是张引羊一遍遍谴责她,是她……
纵有谷的表情冷了下来,她的眼里射出恶毒的光。
纵有谷的心开始抽痛。
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毫无意义。
“敛谷姐,你的状态很差,母亲说得对,我不应该这么莽撞的。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是我的问题。”
在张牧牧的搀扶下,纵有谷站了起来。
纵有谷抬头,她看见张牧牧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小。
她不再盯着那个方向,她看向了躲在暗处的纵敛谷。
“你需要休息。”纵敛谷走了出来。
纵有谷毫不犹豫地抱住纵敛谷,纵敛谷的头被迫贴在了纵有谷的脑袋上。
手勒得很紧,纵有谷可以感受到纵敛谷的心跳,对方胸膛轻微的起伏也能被察觉。
“我需要的不是休息。”
纵有谷看向远处,而后视线慢慢收回,落在纵敛谷身上。
几根鲜红的血丝在眼睛里爆开,她眯起眼,一阵酸痛过后,她的眼睛里是遮不住的疯狂。
“我需要的是一个答案。”纵有谷把头埋在纵敛谷的肩窝里,她的手顺着纵敛谷的腰背弧度,一路向下,从纵敛谷的裤子口袋里拿出她的备用手机。
她熟练地拨通了张引羊的电话。
张引羊没有接电话。
纵有谷再试了一次,电话依旧没有接通。
哐镗——
手机被重重扔在地上,再地板上弹跳几下咚咚作响,然后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纵有谷牵起纵敛谷的手,她的鼻尖蹭着纵敛谷的手指。
她吐出一口气,她说:“只有你是可信的,我只有你了。”
……
纵有谷应该是病了。
虽然纵有谷体温正常、呼吸平稳,但是纵敛谷对纵有谷病了这一点深信不疑。
纵有谷变得神经质,她总是尖叫、她总是流泪。
也许上一秒还吼着让纵敛谷离开,下一秒又开始哀求纵敛谷别走。也许上一秒她还在哈哈大笑,下一秒她的巴掌就挥向自己。
总之,现在的纵有谷几乎什么都做,但她就是不睡觉。
少眠、亢奋,这些都让她变得憔悴。
“你需要休息。”纵敛谷的声音里有些无奈。
纵有谷踢了她一脚。
“快睡觉。”纵敛谷有些无奈。
“不。”纵有谷摇头。
“你从被子里出来,别一直闷在里面。”
“不,外面好冷。”
纵有谷的面色变得难看,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睛下挂着青黑色的黑眼圈。
没有办法,后面两天的拍摄只好全由纵敛谷完成。
纵敛谷完美完成了后来的动作戏。
她迅速消化了武术指导的想法,她吊着威亚在半空飞旋,她重重摔在海绵垫上。
完美的状态让导演啧啧称赞。
纵敛谷没有笑,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做得很好,这本来就是她擅长的。
但是她依旧不擅长处理情感。
她竭尽全力,她将剧本读过一遍又一遍,她尽力模仿纵有谷,但是依旧难以准确传达情感。
万春明有些惋惜地摇头。
纵敛谷有些失落,她明明看过纵有谷那么多的表演,她明明参与了那么多次拍摄。为什么她还不如纵有谷,为什么她纵敛谷还是不行?
她想要询问纵有谷其中的诀窍,她想要看纵有谷现场出演这场戏。
“小纵,你最近的状态波动很大,是遇到什么了吗?”
万春明注意到了纵敛谷的异样,她喊停了这场戏。
纵敛谷摇摇头,摇头的动作停在一半,她皱着眉,脸上似乎很为难:“导演……我能不能请三天的假?”
纵敛谷在心中想好了理由。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万春明并没有仔细询问原因,万春明只是颇为担心地看着纵敛谷,而后很爽快地批了假。
“谢谢。”纵敛谷说。
“这不是你的水平,我希望三天后我能看到当初的那个你。”
“好。”
纵敛谷的手指颤了一下。
纵敛谷快步跑回酒店,她甚至没有耐心等待在高层久久停留的电梯,她转身跑进楼梯间,快步跑上了十层。
她拉起蜷缩在被子里的纵有谷。
“快跟我走。”
“去哪里?”
“去找张引羊,要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