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瓶水被打翻了,谁负起责任呢?
是把水打翻的人?是把水放在这里的人?还是一开始倒水的人呢?
这个问题久久困扰着张引羊。
说实话,她并不知道张牧牧究竟死没死。
毕竟,当她们回到福利院的不久,院长就因病离世。
所有人都在担忧着自己未卜的前途。
身边一起长大的那些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被送到附近福利院,陆陆续续也有孩子被领养。
可以说这个时候,分别是常态。
所以没有人发现张牧牧的失踪,张引羊也没有机会调查张牧牧的下场。
她的眼前总是想起先前与张牧牧相处的点点滴滴,耳边也总是回荡着张牧牧既幼稚却又装作成熟的声音。
疼痛化作泪水涌出眼眶。
没事,至少还有敛谷。
她只好如是安慰自己。
她一边想一边回到房间。
福利院的寝室是大通铺,孩子们都住在一起。
随着陆续有人离开,这里已经不似原先那样热闹了。
她走了两步,而后愣在原地。
因为敛谷的位置也被塑料薄膜盖了起来,被褥、枕头、杯子统统不见了。隔着白色档灰塑料,只能看见微微发霉的床板。
张引羊一向迟钝愚笨,她难得聪明一回,她知道敛谷也走了。不知道是被分配到了别的福利院还是被收养了。
但是她知道,她和敛谷也是再难相见了。
她们还小,对她们来说分别往往是永别。
——“小牛、敛谷,我们三个结婚吧!”
——“院长说就算我们不结婚,我们三个都是一家人,我们三个的关系比电视上那些还要厉害呢!”
——“小牛、敛谷,你们都不能结婚,一辈子都不行!你们结婚了,我怎么办呀?”
泪水开始涌出,她大声地哭着,过度呼吸让她四肢变得麻木,渐渐失去了对一切的感知。
然而,除了接受命运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她的家散了。
人们都说,时间会抚平一切。
但对于张引羊来说,时间倒像是灶上的火,把一锅粥熬得越来越浓。
她没有被收养,她在福利院满满当当呆到了十六岁。
她的身体素质很好,动作也迅捷。长大之后也开窍了,脑子开始活络。
她成功通过了当地警校的招生。
就在这个时候,过去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她配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吗?
过去小偷小摸不断的人真的可以拥有这样的未来吗?
小牛会恨她吗?
她把那张通知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又像不解气似的重新捡回来,把粉色的通知书撕得稀碎冲进了下水道。
她的人生至此也一路下跌。
她无师自通地开始堕落。
她随便找了份日结的工作,实在没钱就开始偷东西。
被打、被辱骂是家常便饭。
在服装厂做工的时候,开小差的工友没有注意到仍在操作的张引羊,她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轧断的。
她没有难过很久,残疾的腿让她更好调动人们的同情心,她去乞讨的时候比以往赚得多多了。
而且,身心上的疼痛让她有种在赎罪的快感。
敛谷也一定是这样的。这样的想法让张引羊安心了不少。
“嗯,我是纵有谷。”
这是张引羊第二次在电视上看见敛谷。
纵敛谷现在过得很好,尽管还不出名,但她的工作体面,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大,弯弯的眼睛里竟然还有一种天真与冲劲。这是连张引羊和张牧牧都不曾见到的。
凭什么?
张引羊现在很聪明。
她一夜没睡,根据网络上仅有的几个画面,她综合整理了每一个片段的时间地点,而后她大致推断出了敛谷的活动范围。
有两类人最不缺时间。
一类是那些顶有钱的人,这些人好像还被称作有闲阶级。另一类就是没有工作游手好闲的人。
张引羊显然属于后者。
于是,她蹲守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敛谷。
她要开始赌了。
赌纵敛谷的记忆依旧不清楚。她要纵敛谷也愧疚一辈子,她要纵敛谷也和她一样痛苦。
“敛谷!你怎么能这样,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都烂在了泥泞里!”
张引羊冲上前,攥住了敛谷的衣领,她知道敛谷爱干净,所以她特意把手上的污泥都擦在了敛谷的衣服上。
“你真是”
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痛苦呢?
“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小牛都能有个很好的未来。”
尽管敛谷状作云淡风轻,但是她在敛谷脸上看见了一瞬间的空白。
她在心里暗笑,因为她赌成功了。
如果一瓶水被打翻了,谁负起责任呢?
所有人都该平等地为那摊水、那一地的玻璃渣负责。
张引羊笑了。
……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呵,你问我?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觉得我骗了你?”
张引羊被死死按住,她抬不起头,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眼前的敛谷。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早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是这样狼心狗肺,一心想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包括我,包括小牛。”
张引羊的眼神里射出怨毒的光来,她的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连带着面部肌肉都开始颤动。
身后的人加重了手上的动作,在她的钳制下,张引羊几乎一动都不能动。
“松手吧。”
张引羊听见纵有谷拍了拍她身后那人的胳膊,她就被松开了。
她的胳膊有些痛,当她正要发作的时候,她听见敛谷缓缓开口了。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敛谷喃喃自语。
张引羊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看见眼前的敛谷。
即便这些年来张引羊多次骚扰阻挠,她都没能阻挡敛谷大放光彩。
现在的敛谷,衣着体面讲究、工作光鲜亮丽。
在电视上看到敛谷的时候,即使她们就隔着一层屏幕,但是张引羊心里清楚,她们之间已经是天壤之别。
她又想起前一阵来找她的小牛。
哦对了,现在的小牛叫犬和。
小牛竟然成了狗主人的女儿,那人是来回做生意的,很有钱。
现在小牛身上的衣服也是那么讲究,厚实的布料裁剪得当,穿在小牛身上板板正正。
小牛没有死,小牛过得很好。
她打心底里为小牛高兴。
但是,恨意忍不住从心底泛起。
她这些年算什么呢?
小牛、敛谷都过得很好,过着她张引羊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只有她一个人被困扰着,天天生活在泥沼里。
凭什么。
张引羊怨恨所有人。
她恨敛谷的冷漠,恨小牛的迟来。
恨自己。
她又想到那张通知书。
如果当时她收下了那张通知书,成功进了警校会怎么样。
她大概也会走向正轨。
对哦,如果她真的成了警察。
她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这样也算是赎罪吧,也能让自己心安吧。
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如果自己是警察,小牛与敛谷都成了演员。
她张引羊也有资格和她们再次成为一家人。
那一次的意外也不过是她们共同面对的小小风暴之一。
但是她把那张通知书冲进了下水道,连同她的未来和可能性都被自己断送。
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拿着吧。”
熟悉的牛皮纸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是敛谷递给她的。
“拿着吧,这里面的钱应该够你生活一辈子了。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会找你的,不会害你了。”
她听见敛谷这么说。
她愤愤接下那个牛皮纸袋,和往常一样,里面装着现金。
不同的是,这次显然厚了不少,厚实的钞票将牛皮纸袋撑鼓,拿在手上非常有分量。
“敛谷,你不想把我送进去了?”
张引羊笑着问,她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敛谷还把她当成那个在牛小庙愚笨蠢钝的小羊。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敛谷想要害她,想要把她送到大牢里去。
如果一瓶水被打翻了,谁负起责任呢?
反正她是最不无辜的那个,她坐牢也是应该的。
“对不起。”
她听见敛谷这么说。
不对,错了、错了。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怨恨我,然后打我骂我!
这样算什么?你是不是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所有事情?
你不要站在老好人的角度来说这句话,我不需要、我不需要。”
敛谷没有再说话,她的眼睛望在哪里?
张引羊顺着她的视线才发现,敛谷的眼睛一直望着她张引羊身后的人。
是这样吗?
张引羊笑了一下,她没脸没皮地笑着,学着无赖的样子把清点起牛皮纸袋里的钱来。
贪财、贪婪,她努力表现出人人讨厌的样子。
敛谷的眼神终于看向自己,只不过视线里带着些同情。
不是这样的。
张引羊心中愤恨,她把牛皮纸袋重重扔到地上,地上的积水洇湿了纸袋。
“走吧。”
她听见敛谷叹了一声。
两个人影在她视线里越来越小。
“敛谷!”
张引羊焦急地喊了一声。
她看见那两个人影同时转头,动作都是那么一致。
——“结婚么?”
——“话不能太多,要安静一点……要聪明的,学东西要快……”
——“最重要的是,要完完全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不就是敛谷你自己嘛。”
张引羊笑了一下,她挥开脑子里荒唐的念头。
她蹲在地上,重新捡起被打湿的牛皮纸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