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生竹,竹梢挂月,月下起风。
风拂起半张薄纸轻轻拍打窄窄的窗棂,纸上淡淡竹影与晕开墨迹晃动着时而背离时而交融。
原来如此,她想,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外有名贵汤药名医问诊,内有修身养性按行自抑,小到日日作息习惯,大到换汤问药请医。
万般注意,千般小心,送走一个又一个满心疑惑的大夫也不放弃。
不遗巨细的关照,以为将医者的嘱托奉为圭臬,就能延长寿数甚至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想着只要是病,只要她还活着一天,慢慢养着总能好的。
寂寂房中,有人低头笑叹。
原来不是病,早就不是病了。
………
“您要去大理寺?”紫芸将手中汤盅搁下,语气担忧。
“宋氏涉事的,关在大理寺狱中都是重犯,更何况你们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没事的,”宋媮安慰,“昨日那信是他让人送来的,他想见我,我也有些话想当面同他说。”
晃晃阳光中夹杂着雨丝,天色明黄又混浊,如此气象称得上诡异。
大理寺匾额近在眼前,身着绯色官服的人大步走来。
纵使早有消息,见她明晃晃站在大门边,陆琢还是扶额:“你走其他的门不行吗?”
“这有什么,”宋媮温和一笑,瞧他一眼,“来看看族里长辈。”
“行行行。”
陆琢想起自己不久前,才承诺她有事可相助,总不能言食而肥。
大理寺内肃正规整,各司其职。
陆琢没带她走近道,反而绕了偏僻的小路。
回头时看清紫芸的脸,他多瞧了两眼想起什么似的,恍然指着人。
“前两日在大理寺,审了个衣冠楚楚专门行骗的,带着个不满五岁的邋遢小姑娘——你这侍女也在,一同还有宣和长公主之女。
“当时审来审去没见着小姑娘母亲,骗子被收了财物还受了几十大板,小姑娘回去日子不会好过。
“我看那谢姑娘倒是挺在意小娃儿,后来如何了?”
谢温婷曾说过,大理寺丞听闻事涉郡公府、太常卿府和宋族三方,查案时束手束脚的,她干脆告去高位了,没想到这高位竟是陆琢。
而大理寺设少卿共两位,这么巧。
宋媮看他一眼,更没想到陆琢任少卿两年,审过的案子也不少了,居然还挺在意苦主。
她温声回道:“谢姑娘带走了,起码日后不会为生计发愁了。”
陆琢好似真的只是顺便关心一二,闻言会心一笑:“那就好。”
说完不再深问。
“你到底来说什么?”领着人到了狱外,他开口:“我看你也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有些事没说清楚。”
这说了同没说一般,她不说,陆琢也不勉强,回头看了紫芸一眼:“她不能进去。”
宋媮颔首。
“宋长鸣虽单独关押这也是男狱,狱卒都被我支走了,你不能一个人进去。”
宋媮看向他,点头:“也好。”
这么好说话?陆琢扬眉一笑:“那进去吧。”
“这里面阴暗潮湿,小心别滑倒。”
一进牢狱他就提醒道。
外边天色虽昏黄但好歹有几分亮堂,监牢则是沉暗无比。
潮湿的空气仿佛能凝结成实质的水汽,混合着各种一言难尽的味道,朝着入口裹挟而来。
“在云行楼找我之前,你找过殿下吗?”
提着一盏昏黄的烛灯,宋媮看着地仔细的走。
“没有,之后踏青那日才攀谈过几句。”
似是想到什么,他歪了歪嘴讽笑,“那天不过帮你说了句话,赵霁一整天都时不时盯着我。”
原以为宋媮会顺着往下说几句,哪知半晌没听见回应,他侧头看去。
昏黄的烛火薄薄的笼罩在她平和秀丽的面容上。
而她垂目,浓密睫毛小扇似的在眼下打下两道阴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狱中暗无天日,宋长鸣已不知自己在这恶臭之地待了多久,也沉不下心来算日子。
无妨,他带着几分快意安慰自己:宋媮的命捏在他手里,只要她看了那封信,那怕是怀着权宜之计的心思,也会来找他。
她那么爱惜自己那条命,在宋族时,医者说什么从来都是无有不应,来京都也不曾懈怠。
他打听过了,兆安郡主顽疾难愈,邺京小有名气的医者哪个没进过宋府?先后在世时,甚至让太医为其诊断过。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宋长鸣越想越得意,仿佛回到宋媮拿剑抵着他脖子那日,两人位置调换。
如今,轮到他坐庄了。
“族长真是心宽,人在狱中也能笑得这么开怀。”
烛光一闪,托台被轻轻放置在简陋矮小的木桌上。
陆琢隔着一段距离抱臂靠墙站在角落里,没想到还能听清楚,正要旋身再站远些。
“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话不对,陆琢顿了顿,停住脚步。
宋长鸣的得意在这一刻,从眉梢嘴角和出口的话语中溢满整个牢房。
他大笑着,像是很久未曾如此畅快放肆,仰着头迎接将要胜利的局面。
宋媮站在一边不靠近,给面子让他笑完,才开口戳穿。
“你是想我访医已久,多年将养,一朝告诉我我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这是我第一次离痊愈那么近,近得就在我一念之间,可又那么远,因为我原本是要送你去死的。”
宋媮走近他,狱中昏暗面对面也不一定能看清对方的神情,呼吸相闻,她蓦然一笑吹起一股气流:“两两相权,你想:‘她一定煎熬极了。’
“毒是宋长缨下的,给你们留的后手,就是等着有一天我拿三搬四,甚至发咬一口。
“你就拿着它,就像有了农夫为牲畜钻的鼻环,不听话拉着让它痛一痛。”
她嘲讽道:“世家大族的手段和农夫耕地的手段如出一辙。”
“谁让你不规矩呢。”宋长鸣冷眼看她,眉宇间笑意快意残存。
“你也从来都没规矩过,昔日兄长教导你,跪了多少次祠堂,你从不听话。
“试问世间哪还有女子能如你一般,身份高贵,专师教导,琴棋书画,礼乐射御书数哪样不是力求十全十美?
“这是家族对你的教导,对你的倾心培养!你为家族鞠躬尽瘁乃本分!”
“一个决疣溃痈的家族?事已至此,你还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此处就我们二人,好话说给谁听?宋长缨培养我是为何你比我清楚!”
手穿过栏栅伸进牢房一把揪住里边身穿囚服的人,往事历历在目,她目露凶光。
“他不过是不甘,不甘家族就此衰落,不甘长宁郡夫人和明威郡公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
“不甘一个极有可能再让这家族,苟延残喘几十年的入不了朝堂,不甘陛下再怎么恩宠愧疚也只能封郡主不能封世子!
“一边不舍得放手显赫的身世与天子的恩宠,向我灌输着上位者的理念,苛求着我一切课业。
“一边厌恶极了我是个无用的女子,觉得以后无非只能有嫁人一条出路,怕我不学琴棋书画,连联姻的价值也不能向家族提供。”
微弱的烛火在她身后闪烁,冰冷的铁栏栅贴着手腕内侧惊起一道瑟缩跳动。
宋长鸣根本不在意她说的那些,如她所言,事已至此,那些心思谋算就今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为了让我揽镜自照,照出些愧疚不安吗?”
他双手抓住栏栅倾身将整个人都拉着贴在牢笼上,咧开的嘴仿佛已经大到从嘴角撕开。
“无用!现在你命在我手,除非你将我放出去——
“哦不对,你不仅要保我性命,还得让我余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宋长鸣狂热地看着无动于衷的宋媮,终是吐露出坚持了多年的下毒之法。
“你知道毒是怎么下的吗?往年在宋族时十分简单,只要往端去你院中的饭菜加就行。
“后来你上邺京那两年的确无处下手,你又规矩养病,没有毒源差点就让你养好了!”
怪不得,宋媮松开他的衣领,怪不得头两年她每晚只要早睡,第二天必定精神十足。
就算偶尔忙到较晚,翌日不过晚起后精神萎靡些,绝不会头疼欲裂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所以你上邺京不单单是为了宋氏,还是为了给我下毒操控我。”宋媮垂眼。
“自然,这也是兄长临终前的意思。”
“后来,”她抬眸借着微弱的烛光,缓缓描摹着囚服,细致的仿若在看一件锦绣华服。
“我几乎是每次见你或去宋族一次,回去必定病发,你知道我对气味敏感,便将毒物制成无色无味的香料,熏在自己甚至仆从的衣物上,放在香炉中。
“只要我一进你府,吸进去的每一口气于我来说都是毒。”
“是啊,”宋长鸣感慨。
“你不知道有多麻烦,只熏那么一点怎么够?从浆洗到晾晒再到熏香,每一步都要花去大量的毒粉毒液,你从不在外用膳,却爱喝茶提神,茶里亦有乾坤……”
他事无巨细的描述着,每一份故作慨叹中,都夹杂着幸灾乐祸和威胁。
仿佛在说:看呐,你中毒多深啊,解药就在你面前,来拿吧。
她是爱喝茶,没想到这么一点小小的习惯,也被宋长鸣机关算尽得用上了。
“要不是怀着这么点心思,你以为你不愿见我,我就愿见你吗?”
他厌恶又狠毒的看着牢笼外的人:“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哪用见你听你的说教?”
说教,两年来从匪面命之,到晓知利害,再到严词厉色,听在他耳中,不过说教。
宋媮嗤笑,缓缓叹气。
“现今你知道了也晚了,你中毒已深,只有解药才能彻底帮你拔除毒根。”
他意得志满,仿佛胜券在握,在黑暗的牢房中,也能享受到阳光的普照。
“我不管你怎么将我送出去,只要你将我送出去,解药你立即就能得到,甚至解药方子我也能给你。”
宋媮感到好笑:“宋族其他人你不管了?”
“一群蠢货,能保他们到今天已是仁至义尽。”
“那可惜了。”
“你什么意思?”宋长鸣霎时看过来,警惕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