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焕遭到劫持是在那年七月。
四个月的时间,足够跨越八百里的距离了。
这件事的源头既有可能是在十年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八百里外。
陈谦说到的事情指不定还是跟眼前的事有关系,还得继续往下问。
但这一瞬间百里丞相和南黎王两人都有点分心。
挠人手心这事儿终究是做成了,百里恭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旃焕低头瞥去,百里丞相那只均衡天下的手还是握着他的手,却也只是握着而已。只剩得一个握着的姿势摆在那里,没加什么力,他要是想的话,随时能把自己的手拿回来了。
问题是:他想么?
手这么握在一起,两人一深一浅的肤色看起来对比好明显……
旃焕盯着两人的手,一时间脑子里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却听百里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握着他的那只手紧了一下,收了回去。
南黎王一扬眉,也收回了手。
哼!谁稀罕?
但那声叹息,却仿佛在黑暗中悬浮了片刻,然后“咚!”地一声,精准无误地掉进了南黎王的心窝里。
砸起一片涟漪。
还连带着水花四溅。
旃焕不自觉地就再次抬起了手,似是想要把某人抓回来——
“你的天合,也是你的命中凶曜。”
一个苍老的声音仿佛突然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旃焕动作一滞,抬起的手又缓缓垂下。
“案发地虽然不同,”百里恭已经再次开口了,“但十年的时间,作案的人改换了地点,也是有的事。”
“这个鄙人当然也有想过……”陈谦似乎还想说些别的理由。
看样子他确实是不大愿意提那件事,或者说,有意隐藏些什么,试图搪塞。
然而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位先生面前,搪塞是徒劳的。长叹一声,到底放弃了。
“那天三月节,也是凑巧,我竟在客居的旅店里碰到了几个故交。他们与我一样同是颖中士子,结伴游玩至此。他乡遇故知,我喝了不少酒。酒后上路,我在马车里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犬子便不见了。我沿路找回去,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我发妻已逝,犬子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了。我急昏了头,去找了那些故交,去找了堂琅县令,去找了能找的所有人……”
十年过去,当年那绝望的焦灼心境此刻想来仍旧能记忆犹新。
陈谦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又继续开口:“然而没人能帮我。哪怕我拿出了朱提长史的任令也不行。他们说,琅山上有神灵,若是路过的孩子无缘无故失踪了,那是被山神选中,作了琅山的山童。”
“岂有此理!”常定将军听不下去了,插嘴道,“后来你做了朱提长史,有重新过问过堂琅县这件事么?”
“当然有。”陈谦道,“但说来奇怪,在那之后,琅山并没有再出现过山神掳掠孩童的事。后来渐渐连琅山山神的传说在民间都很少听见了。”
“可十年后又有了且兰鬼臼。”百里恭道。
这么一说,这两件事似乎确有某些相似之处。
陈谦摇头:“我不确定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因为当年那件事,我虽亲历其中,却所知甚少。当日,我在堂琅县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却没能找到任何人帮忙。当地百姓深信那个山神的传说,害怕违逆了神明遭到神罚,我连花钱都雇不到人。没了别的法子,我已经打算自己进山去找,把琅山一寸一寸地找过去,我就不信找不回小儿。”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人被逼到了无可如何的地步,会拒绝接受现实,会就算孤注一掷也要竭力一试。
然后常定问:“后来呢?”
“后来,我到了琅山脚下,准备上山。却看见路边干涸的水沟里躺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看起来像是个流民。他躺在沟里,头上还都是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陈谦自嘲一笑,“素常我看见这样的人并不会热心上前去帮忙。世家子弟不该自降身份。何况当时我又急着要进山找人。但那日,或许是因为寻遍了所有人都得不到我需要的帮助,在那一刻,我忽然认为我该帮帮他,至少,上前查看一下他到底死了没有。”
“他没死?”常定问。
“他没死。”陈谦道,“我想把他救上去,才发现他还抱着一个孩子。他自己浑身是伤,那孩子却被他护在怀里护得好好儿的,一点皮儿都没破。”
“那个人就是林府君?”常定问。那确实是林盛会做的事。
陈谦道:“没错。”
“那那个孩子是……”如果是那个“小肚子”,十年前应当还没有出生。那会是……“他的女儿?”
“不是。”陈谦的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那个孩子,是我走失的儿子。”
又是一阵安静。
这个故事实在是有些峰回路转。
好半天,常定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毕竟还是有一个好的结局,尽管是以所有人都没能料到的方式。
好结局的故事总能让人松一口气。
可这么猝然结尾,陈谦对那个案子的详情就真的了解不多了,难怪他要说“所知甚少”。
但是,他不知道详情,还有两个人却是应该知道详情的。
常定刚想到这里,就听百里丞相已经开口问了:“后来,你有问过林府君和令公子,那件事情的详细经过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自然是问过的。”陈谦答道,“据小儿说,他是被一阵白色的毛很长的风给掳上山去的。”
鬼臼是黑色,也不长长毛。
“而林府君说,他是看见一个小孩子,闭着眼睛往山里跑。他觉得不大对,就追了过去。”
“然后呢?”常定忍不住又问。
陈谦叹气:“然后的事,他们就都不记得了。琅山里发生的事,他们一点都不记得了。如果硬要去回想,也只会浑身打颤,冒冷汗。就好像只能想起一种痛苦的感觉。却并不能想起是什么事情让他们痛苦。”
百里恭垂了垂眼。掌中仿佛还残留着某人冰凉手指和掌心冷汗的触感。
这两件事背后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