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份的蕴城正值酷暑,哪怕到了晚上还是热的没边,润稠的热风拂过柳树,树上的蝉扑闪着透明质的翅膀扯出知啦知啦的冗长平调,浮荡在空中的湿气仿佛沸水中拉出的雾线,绞得蝉鸣更加聒噪烦闷。
拜这糟糕的天气所赐,蕴城南郊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墨浪般的夜色沉沉压着这方天地,孤寂漆黑,唯有老旧公交车站旁的灯光孤单且空洞的闪烁着。
其实说这个点一个人都没有并不严谨,毕竟,总存在这么一种可能性:从小的玩伴要出国比赛,而作为他的好哥们,刚结束完晚上的直播工作就被人用手机连环call催去聚餐。没错,何悠就是这个点了还在路上的那怨种。他挥手赶了赶乱创的飞虫,脸上是口罩也遮不住的倦色。
此时,有心的观察一眼何悠就会发现:这位或许是在身体力行什么极简风格,身上穿着版型再简单不过的T恤和长裤,就像特意弱化存在感那般,再无其他坠饰。
湿沉的空气团挤来挤去,何悠皱着眉扇了扇风,然后取下手腕上的皮筋,扎起散落在脖颈处的碎发。
银色的发丝被人干抓了几把,干脆利落的团在脑后,那人偏过头,右侧银丝里还埋了一簇柔和的苍葭色挑染,就像,白沙地里的瓜。上一个这么评价的还是鼓动何悠做这个发型的人,他刚发表完评论,就在何悠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嘴遁了。
飞虫无休止的反扑最终还是消蚀掉了这位所有的耐心,他屈指弹开白t领上的嗜光虫,将手机递到耳边,淡然开口:“王小迹,我今天直播事故,不小心把腿磕折了,就这样啊,我先……”
“何二悠,要不你抬个头看看。”王迹着看对面马路完好无损上的人,真不知道该说何二悠的路痴程度上了一个新高度,还是说他说谎的心理素质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王迹叹了又叹,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
“何二悠你有没有心!”
嗯……何悠抬头,对上一张快要气歪的脸。意识到自己刚就隔着一条马路跟人胡扯不在场证明。
“呀,真巧。”何悠弯了弯眼睛笑到,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王迹一看这人毫无歉意的表情更是悲愤,于是隔着电话大声宣誓:“我,今晚,就要去网络平台给你的神装二创图点赞!”
这波狠话放的很有效果,只见何悠那边笑音骤止,沉默几秒后,电话那边只传来几字:“再说拉黑。”
???
王迹看着屏幕上被挂断的界面,刚想辩驳几句,就看何悠抹了抹袖子,转身过来了。
“大枚!等会二悠要是来揍我,你可得护着我啊。”王迹仓皇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连忙弯腰遁去了内厅。
“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韩枚摇了摇桌上的酒骰子,看着骰子旋转的残影,想起何悠刚开始被官方通知认领自己画像时那窒息的场景。
“原来你是男的啊?”根据画作信息查询到正主的工作人员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何悠先生,您知道这幅画的原作者是谁吗?”
“谁告诉你这是我的?不认识。”
何悠的面色在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沉了下去,整个人散发着送客的气息。
尤其是得知这幅画具有宝贵的艺术价值,要任它顶着自己的名字被拿出去展览之后。
何悠说出全程唯二句话:“找到画作作者烦请通知我一下。”
他倒是想知道谁这么会给他添堵。
可惜直到如今,这幅图的作者都还下落不明,反而画的本体已经火过了大江南北,甚至还被一些网站当成了女神图用。
何悠知道的当天就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白色。
按理说画中的何悠与本人应该存在艺术上的似我非我,但韩枚却没有这种感觉,或者说,他看向画的第一眼就觉得那人就是何悠。
画中人手执长剑,乌黑色的长发缠着荆棘挡住部分侧脸,身上的月白色神袍拖曳垂地。
每次看到这幅画,他的内心就会萌生出一种很奇异的想法。
就好像,何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作为何悠的好兄弟,韩枚当场就把迷迷糊糊的自己打清醒了,正是由于这奇怪的错觉,他后来再也没去看过这张富有所谓艺术造诣的画。
“王小迹呢?”何悠气势汹汹地走到柜台,看样子真有和王迹大干一场的架势。
韩枚用所剩不多的怜悯犹豫了一秒就给何悠指了条明路,他支持正义之师。
“大枚,你背信弃义!”
何悠进去不到半分钟,王迹就跑出来跳到了韩枚背上勒着他的脖子,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样子。
“王迹你放手!”
“我不!”
“……”何悠看着快掐起来的两人有些下不去手,干脆回到内厅打量起四周的装潢。
这家韩枚给王迹送行而开张的烧烤店,十分迎合主角的一颗少男心。不大不小的房间四周是垂泻而下的藤萝,房顶上用透明玻璃板开了一扇天窗,既能锁住室内的凉气,又能抬头观赏到星芒和萤火虫,
“哇,好漂亮,我喜欢!”王迹看何悠进去后没有接着追杀自己,揉了揉刚被何悠制住的肩膀,拐着人身保险探进了内厅。
“那你放手,不要恩将仇报。”
“不,是兄弟就和我贴贴!”
韩枚看摆脱不掉人,只好一路嫌弃的拖着人到了桌旁。何悠从后跟上,顺手将纸巾丢进一旁半人高的垃圾桶。
可能是韩小少爷独特的趣味,这个垃圾桶周身不仅缠了圈植物草叶还喷着柑橘味香水,何悠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凑近闻,但过分清冽的橘子香确实很夺人注意。
何悠停留了几秒,视线顺着颜色亮丽的青绿色叶脉看去,勾住了一抹红。
胳膊微微抬起了一个弧度,好想……把它抽出来。
不对,那可是个垃圾桶啊!
你见过比自家果篮还精致的垃圾桶吗?
但它本质上还是个垃圾桶啊!
何悠和自己的潜意识斗争了一番,快速摇头甩掉脑海里奇怪的想法。
“韩枚,你家垃圾桶好像有点过度包装了。”
“不就象征性的缠了几圈草吗?”韩枚不以为意,将手里的鸡翅转了个面,刷上酱料。
“不,还有一股冷调的橙子味。”
韩枚闻言抬头看了何悠一眼,不甚在意的开玩笑道:“二悠,工作压力要是太大了,我认识一家……”
“我想起来了,估计是路过水果店沾的味道。我来烤这串羊肉,你给我挪个地儿。”
见这古怪只针对他一人,何悠安了心,岔开了话题。
送完行已是半夜零点多,何悠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回到家,摘下口罩。
他靠着门缓缓落坐在地板,无意识的眼泪自眼角一滴一滴滑落,在这整个期间,何悠的目光并无焦距,仿佛已经丧失了对自我的感知。
差不多持续十分钟这样的状态,何悠手心猛地一攥。
那是一个习惯性的抓握动作,再这之后,青年的目光逐渐清明,找回了他自己的意识。
水龙头的水音在夜晚的房间里响起,何悠借着玄关透过来的光看清镜中那张无喜无悲的面容。
一张神色漠然的脸,厌世地看着镜外的一切,包括自己。
“你是我吗?”
何悠想起了那副画,肯定道。
“你更像他。”
何悠说完,有些生气地撤过自己的视线,转过身倚着洗漱台。
突然兜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发烫。
何悠低下头,将兜里的东西抽了出来,借着朦胧灯光看清。
他和这东西有过一面之缘。
何悠微微皱眉,将硬质的方片挪到眼前:“你这样死缠烂打,真的很没有意思。”
这正是垃圾桶内的那封朱色纸笺,它正面用墨绿的线勾勒了圈繁复的花纹,背面附了一张嫁衣图:
画上嫁娘的脸被涂毁,黑色荆棘缠绕而上,血液从她的伤口处汩汩淌出,与烈焰般鼓张的喜服交融,显得色彩既协调又不祥。
何悠本人对惊吓的阈值过高,所以即便他的直觉已经察觉到接下来的事情很危险。
身体也只是捏着纸片愈加用力,指节掐得发白。
“叮咚,检测到编号C7081行为异常活跃,将于一分钟后载入副本。”
游戏里时常出现的机械电子音在耳边乍响,要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何悠都觉得他愧对自己的粉丝。
嗯……虽然没有泥头车,但他好像要去异世界了。
何悠目光扫视着手里这方小嫁衣图,不是很明白。
为什么是他?因为他职业转型容易吗?
“叮咚,本场游戏您将与9名玩家,823名NPC一同进行,请努力生存。”
系统没有给何悠思考的时间,冰冷且幸灾乐祸地播报完毕。
何悠便意识一空,整个人像是被离心了一般吸入到了纸笺之中。
再接着,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了地毯上,仿佛陷入了深度睡眠。
房中一时间再次陷入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色的嫁衣图在空中打了几个卷,消失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