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的边陲战乱情势已有好转,如今已是到了秋后算账之时,朝堂之上阉党与寒门士族唇枪舌战,焦灼之时,曦月帝不容抗拒地下旨彻查兵部与户部,军饷贪污、军火走私的涉案人员不论品阶,成片地锒铛入狱,待着进一步彻查。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早朝散去,群臣退出殿堂三五成群地拾级而下,凉风萧瑟,已是入冬之兆。
“姚尚书”与新科状元郎并肩缓步而下,衣袍被寒风翻起,裹挟刺骨冷意。
“若溟,先前是我对不住你,那晚盛将军应该没做什么吧?”祝渝有意无意地瞟着周围臣子们的目光,细节地与若溟保持着距离。
若溟一身深绿官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肃穆高冷,走在祝渝身侧如同一尊石像,他懒得回话,只是偏过头看她。
祝渝瑟瑟地裹紧了朝服,攥起手呵出一股热气,正色道:“对了,姚尚书府中的惨案应当是被人发现了,动静挺大,现在那些折子该是刚递上去,我这假身份用不成了,今日我先让霜衍带着盛千澜避避风头,你独自在朝中也多留心些。”
“还有,盛将军去打听过了,托我告诉你,姚落渊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病倒了,十天半个月没起来。下人也都遣散了不少,话说他家剩下的那些钱财还够他养病不?”
“他这病跟你们有关?”若溟蹙眉,想到先前盛千澜明目张胆劫了他们家财,心下怀疑,低声问道。
“不确定,不过那孙子真是身娇体弱,富养惯了,该。”长风席卷了远处的满地枯黄,祝渝望着脚下的漫漫长阶,梗着脖子不由得一个哆嗦。
“罢了,此地对您不宜久留,还是快些离开吧。”相比之下,若溟走得落落大方,坦坦荡荡,就好似感觉不到这寒凉一般。
“不必担心我。”祝渝闻言无奈地停下了片刻,却见若溟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又悻悻地跟了上去,“话说回来,那你这下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若溟莫名其妙地回过头,落脚在最后一道台阶下,细小的石子于他靴下挤压着,发出吱嘎声响。
“姚落渊那孙子病好了之后指定得作妖,咱不先下手为强?”祝渝点着小碎步跟上,终于走完了漫漫长阶。
“劫财一事那是你们干的,跟我什么关系?”若溟转身就要走。
“哎!若溟啊,好歹都连中三元混上个官位儿了,现下曦月帝又重在调查兵部和户部那些大事,摆平这种小偷小摸的案子应该没问题吧?这怎么说也是一份功劳呀,还想不想早点回上天了?”祝渝小施灵力,隔空扯住了他的袖子,软硬兼施地硬是又把人拉了回来。
“姚家的事理当也归刑部管,我也没资格越俎代庖。还有,这算哪门子功劳?”若溟思前想后,他们这一边抢人家钱财,一边盘算着对人家下手,怎么听都不像一桩好事。
“净心神君此言差矣,如今刑部直隶于皇帝全力彻查贪污一案,但其中势力又分崩离析,人力肯定是不足的,曦月帝想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就肯定得再借他力,你无门无派身世清白,这时候凑上去为君分忧,又不插手那种风口浪尖的大事,定然是安全的。”祝渝眉眼间流转过灵光。
“之前盛千澜劫财的时候接触过姚落渊身边的一位女子,她手上应当是有姚落渊的把柄在,他们姚家背地里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咱们把这混水搅开了,让他自顾不暇,既为难不了我们,也算得为民除害啊。”祝渝恨不得拍拍自家小神明的脑袋。
覆在尘埃上的枯叶陡然又被长风扬起,波云诡谲地盘旋而上,尘土与污垢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堪堪暴露在他们眼下。
若溟心下疑虑,但思忖半晌,对这话倒是得出了几分道理。
……
与此同时,颐许茶楼里,穿过熙攘人群,在那处熟悉的窗边,正上演着一波“暗潮汹涌”。
妘不见坐得直挺,身形颀长而优美,泛白的指骨轻轻抵着杯底,她神情微凝在一个似愠似愁的微妙程度上,冰霜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相对而坐的盛千澜则换了一身素衣,表面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地举壶倒茶,俊美的容貌在他一丝不苟地表演下完美无瑕。
“盛将军,有时候,玩归玩闹归闹,该收的时候,还是得收收。”妘不见将瓷杯不轻不重地扣到杯托中,桃花眼的目光携着光泽从盛千澜脸上划过。
这目光混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天光,本该是明朗又叫人赏心悦目的,可此刻的盛千澜却觉出了一种似有若无的锋芒。
——嘶……她是看出来了什么吗?还是说,她在指别的方面?
盛千澜内心焦灼地演绎着矛盾之争,但嘴上倒用尽了毕生的做戏能力:“霜衍上仙多心了,我自然是有数的。”
“多心倒不至于,你若是当真有数,也不会做出逾矩的事来。”妘不见笑得春风和煦,在盛千澜眼中却是让人毛骨悚然。
“您不妨把话明着说。”盛千澜一扫平日吊儿郎当的态度,锋眉蹙起,神色凝重。
“我指的,”妘不见的眼中划过一道细小的光华,“是若溟。”
盛千澜神情一怔,茫然的空白在脑中一闪而过。似一道平地惊雷乍起,震耳欲聋,却又悄无声息。
妘不见不出所料地没能得到他的回答,这一阵沉默仿佛僵持了有一世纪之久,又似只有一瞬间。
“罢了,先暂且不说这个,来算算功劳吧。”妘不见也没存心想着在这个时候为难他,点到为止即可,随后便失了兴致般地话题一转,手中杯也巧然转过一圈,那道精致的纹路依然严丝合缝地被捻在她的指腹下。
这一刻起,盛千澜便知他再想说些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方才的沉默早已表明了一切。
既然都已心知肚明,就无需再反复斟酌着如何狡辩了。
接下来,妘不见不知从哪取出的纸笔,摊在桌上算算写写,时而还用事物挡着悄悄用个灵力,不得不说,这样的小动作和她这样清雅的气质真是违和感拉满,盛千澜想笑,但他不敢。
——我平时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盛千澜盯着她写写画画的手竟开始不知不觉地走神。
——也没有吧?难道是哪次骗若溟接吻时被看见了?
——不可能,明明每次都很谨慎,她要是看到了那种场景肯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波澜不惊,还一脸从容淡定地坐在我对面跟我谈话,可如果不是这样,那还能有什么举动能让霜衍上仙这样怀疑……
“先前若溟考科举连中三元,大概有三十多万分功劳,你和祝渝捐献萍州军资,这起码四十万吧,还有之前在宫里……盛将军?”妘不见乍一抬头,瞧见他正神情忧郁地盯着自己的胳膊出神。
“啊?”盛千澜猛地回过神。
“……”无奈万分的霜衍上仙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那现在大概攒了有多少?”盛千澜硬着头皮慢慢扯出了一句,本想着脱离这种尴尬僵持的气氛,可效果适得其反。
“我方才讲完。”这语气颇似教书先生欲批评学生的先兆,妘不见把笔一架,转过了纸张呈给他看。
盛千澜这下彻底闭了嘴,虽然于事无补,但还是欲盖弥彰般地认真看了起来。
这几个月下来,多多少少也攒了挺多功劳了,先前对回去的日子都遥遥无期,如今却是近在眼前,这段时日,恍若隔世。
“之后几日我们就留在颐许走走吧,多行些善举,等宫里若溟和祝渝把剩下的功劳补上,再过些时日,便可回去了。”妘不见的语气又回归了风轻云淡,她轻轻收拢宣纸,藏进了纯白的衣袖中。
“您不用再回亭玉楼了吗?”盛千澜讪讪道。
“我走了这么一趟,归来已是成家之人,变故太大,想必戎湘也容不得我。”妘不见淡然回之。
盛千澜木纳地点了点头,想着之后几日得和妘不见一起度过,安心之余又夹带着慌张,仿佛矛和盾在他内心上演着激烈地斗争,哪一方都不见得占据上风,看着它们过招时,盛千澜只觉得一阵头痛,还烦躁得很。
那夜,妘不见寻了家客栈住下,待她沐浴末了,宁静的四周忽而响起一阵空灵的话音。
她似有所感,披上了长袍缓缓走到榻边坐下。
“霜衍?听得见吗?”祝渝平日里轻快地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这样干净又活泼的声线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倒有几分悦耳。
知己之缘的红枫印记再度亮起,在她白皙的腕上美得惊异。
“何事?”妘不见嘴角微扬,狭长的眼中雾气散去,映出了窗外皎洁的月色。
“燕都有姚家的消息了,姚落渊把盛将军给告了,近日带着他藏好一点,若溟打算明日问圣上接了这案子,等这事办完了,功劳也就差不多满了,就是得委屈你们几日了。”祝渝这话中带着几分不屑的意味,任谁都能听出她对那姚家明晃晃地嫌弃。
“好,我知道了,你们万事小心。”妘不见把缱绻长发剥到了肩后,双眸微阖,浸在月光下思量。
“嗯,早些休息。”祝渝的尾音上扬,难得没有废话,对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活泼。
妘不见起身,倚在窗边,清风微拂,柔软绵长的白色衣袖轻轻飘起,伴着她笑意浅浅,月华清亮,若是那人在侧,便会觉得没有什么比此夜的晚风更让人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