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像是有人在敲窗户,但并不剧烈,兴之所至似的,偶尔来几下,听得我有一丝烦躁。
“吱——”有人进了房间,沉稳的步伐似乎有抚慰人心的作用。他走到床边,在原地呆了一会,又走远了几步,“啪”地合上了窗户。
不久空气便闷了些,是潮气弥漫的闷,下雨了。
“教主,”他回到我床边,道,“你睡了三天了,该起床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忍不住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没想到扯到伤口:“嘶——千重啊,我要是再伤重一点,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他没说话,耳边传来杯壶轻触之声。
我起身后手中被塞了个杯子,只听他道:“大夫说你需要静养。”
“嗯,”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便拿开,皱眉道,“有点冷了。”
他没回答。
我能想象到千重那张带着点歉意但又不知该说什么的脸,心中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他问道,“你的眼睛......”
我同时开口道:“步青山呢?”
我的眼睛自然是寻常药物医治不了的,原本我可以回登云峰,但自从江天暮雨出现,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登云峰若已经不安全,那此时回去便十分被动。
千重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起步青山,道:“原本我想把他丢了,但既然教主没有杀了他,说明他还有用,我派了人守着。”
我点点头,“确实还有用。”
千重说他发现我们时,我们就只剩一口气吊着。好在他一路留了暗号,所以很快来了教众接应,把我们一路送到了最近的分坛。
“最近的就是这,隋州。”
随州?
“不是岳州?”我心里“咯噔”一下。
“岳州?”他明显疑惑,但还是解释道,“从随州出发,快马两日可到。”
......眼瞎果然误事。
“派个信得过的人,查一下岳州一个叫余音楼的地方。”
“是。”他应着,然后不再多问。
我只好继续道:“之前在登云峰上可有发现什么人,行事不对劲?”
“教主的意思是?”
我便将之前的经过和猜测同他说了。
千重沉默良久,道:“并未发现。”
我皱眉,“花落呢?”
花落一向敏锐,若有不对,他定然能觉察。
“总管出来接应教主时日已久,他怕教中空虚说要先行回教,在此之前,他并未提及任何异常。”
什么人有如此本事?
许是见我不言,千重又问道:“是不是教主多想了?先教主经营多年,内里早已铁板一块......”
“那是白放歌在的时候!”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那人就像个巨大的阴影,罩在婆罗教几乎每个人的头上。
可千重例外。因为我渐渐发现,哪怕白放歌的举动如何不可理喻,千重都言听计从。
“千重,”我慢慢道,“白放歌是个疯子,他已经不在了,你明白吗?”
手中茶水彻底冷了,我放回桌上,不想再碰。“我不想做第二个疯子。他死了这么久,江湖局势也一变再变,若再牵扯上朝廷,登云峰生变也不是不可能,总之你告诉花落,小心为上。如有不对,立刻报我。”
“......是。”他低声应道。
而后很久没人说话,窗外大雨肆虐,哗啦啦地浇在窗户上。
房里更闷了。
“这几日江湖上可有动静?”
“教主要吃点东西么?”
我与他再次同时开口,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不了。”我说。
千重“哦”了一声,问道:“教主此前可是见过一个叫陈愚的人?”
“怎么?与他有关?”
“易水宫已正式告知各门各派,陈愚违反门规,被逐出师门。”
“嗯,然后呢?”千重提到此人,必然和我教有关联。
“陈愚声称自己早已归顺婆罗教。”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好小子。
我啧啧叹道:“这下那些个武林正派又要大做文章了。”
婆罗教名声差是差,但我从不喜欢被别人乱扣屎盆子,这个陈愚我倒是小瞧了他。
“易水宫有没有说他违反了哪条门规?”
“并未。”
这就有意思了。
陈愚自己说,他和芙蓉山庄一女子暗通款曲,这有违师门祖训,因而被逐。易水宫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若言明其中原委,芙蓉山庄必然颜面大损,那两家就不好粉饰太平了。
“教主是否要对陈愚下追杀令?”
“不急,”我摇头,“去查查陈愚底细,若他和芙蓉山庄的事情属实,就把这个风声放出去。”
他不是要把水搅浑么?那便搅吧,搅个彻底才好。我倒要看看,螳螂捕蝉,谁才是这个黄雀。
“那褚遥岑呢?”
我思忖片刻道:“他背后极可能有大靠山,暂时不要动,我想看看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我思索道,“教中无需戒严,一切如常,不要打草惊蛇。”
“是。”
房里第三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黑暗和静谧让我似乎回到了江天暮雨里,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慌。
千重一直是个闷性子,从不与我主动说些有意思的话。
很早之前是会的,但后来他便渐渐不再与我说笑了,仿佛我和他之间只能是教主和护卫,而非儿时的玩伴。
时间久了我便习惯了,也许这就是白放歌想看到的,让我变得和他一样,独立在众人之外,孤家寡人。
我想证明我和他不一样,可现实却一次次佐证他的话——
“没有人会是你的朋友,所有人听从你,不敢违抗你,都是因为你够强。一旦你从最高的位置上掉下来,那些以往对你俯首称臣的人,只会把你踩在脚下,狠狠地碾进土里。”
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似乎小了许多,我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我去看看步青山。”我打破僵局道。
千重答道:“他伤得太重,应该还未醒。”
还没醒?
千重补充道:“大夫诧异了很久他为什么还没死。”
我听到这个“死”字心头一窒,勉强道:“他在江天暮雨中耗了许多内力,说起来也算救了我一命。”
千重道:“不止。他此前似乎内力折损不少,导致他身上外伤比教主你要重。”
折损内力?我拍他一掌难不成把他内力拍走了?
我撑着脑袋琢磨了一会,猛然想起离开昭明楼前,他替我斩了手上铁链。
那什么黑水沉铁做成的链子这么厉害?我越想越有点心虚,连带他那日之后身体的不对劲都一并想了起来。
千重接着道:“况且步青山带着教主你离开昭明楼的事早已传遍江湖,现在正道对他极为不齿,他以后怕是很难在江湖上立足。”
“看来他只能投靠我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高兴不起来,连带语气也愤愤起来,“张玄阳呢?这时候不出来护一护他的宝贝徒弟?”
“之前他似乎在易水宫出现过,但很快消失了。”
张玄阳另有所图,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正义凛然,这我一直知道。
联想前因后果,从步青山放我下山开始,或许就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
我叹了口气。
这千丝万缕的麻烦事缠绕在一起,让我想一把火把它们都给烧了。
我摸索着穿了千重递过来的衣服道:“走吧,看看他去,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千重默默道:“你穿反了。”
“……”
待我好不容易重新穿完,千重便领着我出门。但他忘记了我现在个瞎子。
我心里怕步青山真死了,脚下一慌,结果被门槛绊住,整个人身子一空。
“千重——”我忙叫他。
他听我叫他赶忙转身,于是乎我摔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我和他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我赶紧站直,推开他故作镇定道:“眼下我目不能视,得多仰仗你些。”
他默然。而后我感到手上一暖,我一愣,只听他道:“教主牵着我就不会摔倒了。”
之前难走的路都是步青山牵着我走,我并未觉得不妥。那时我像个癞皮糖粘着他,百般刁难他,乐此不疲。
可千重做这个动作,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不动声色地换到他的衣袖上,道:“我牵你袖子就行。”
千重顿了一下,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步青山被安置在另一个小院里,但离我住的地方不算太远。
千重道:“我安排了六个人守在门口,以防生变。”
我漫不经心地“嗯”着。
雨已经停了。泥土和青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我想起登云峰的菡萏池。
说是菡萏池,实际却香销翠残。那时步青山刚来不久,他说这么好的名字可惜了,于是不知哪里弄了些种子,在池子里好一阵忙活。
我嘲笑他,“这池子荒废好久了,我倒不信你能化腐朽为神奇。”
可盛夏时池里竟真的涌出朵朵菡萏,着实另教中小小惊动了一番——登云峰很久没有如此鲜活的色彩了。
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我惊叹道:“还真给你弄成了。”
他“嗯”了一声,说:“知道你爱看花。”
我确实爱看花,但只在他面前说过一次,没想到他竟记住了。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就在里面。”千重把门打开,似乎房里光线有些暗,一进门便有渗漉的尘泥味。
分坛最好的房间已经被我占据,再加上步青山的身份,留给他的房间自然说不上体面。
我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千重领我走到床边,房内没有多余的凳子,我只好坐在床沿上。千重直板板地立在边上。
“你先下去吧。”我说。
过了一会脚步声渐行渐远,房内重归宁静。
这处院子大约偏僻,听不见来往人声,唯一的访客只有停在檐上的小鸟,连叫也不愿意叫,只拍了两下翅膀便走了。
我有些后悔。床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我一个瞎子来这做什么。
发了不知道多久的呆,房间里除了步青山的呼吸再无其他任何声响。
步青山呼吸很浅,浅到我不得不摸索着确认他还活着。
我悄悄地伸出手,一点点地向上探去。不知是不是雨天的原因,被子摸上去便是一阵寒凉,酥酥麻麻的冷意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上面的绣线凹凸不平,有边缘处竟然绷开,让我摸到了几个破洞。
破洞下便能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我指尖顿了顿,赶紧胡乱地向他鼻子的方向摸。结果位置过了头,我竟一下把整个手掌按在了他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