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黄沙,血腥味卷着尘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随之而来的呼啸像死人的吟唱,召唤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灵魂。
而一地沉默的身体中,一团小小的黑影正匍匐着向前,衣衫褴褛,满脸血污。每向爬一步都要大口喘息。他的眼睛只盯着一处,拖上所有的气力往那爬去。
终于他离那断肢越来越近了。
他停了下来。
他伸出肮脏不堪的手,颤抖得捧起一截牵扯着筋肉的手臂,送往嘴边。
他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直到一颗泪滴滚落,在他漆黑的脸上划下一道印痕。
他张开了口,朝那手臂咬下去。
“不要——”
我猛地惊醒。
眼前是熟悉的一片黑暗。我松了口气。
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偶尔窗户“吱呀吱呀”叫唤两声,昭示着方才的一切都不过一场梦。
只是感受太真。
死人我见得多,残肢也不算稀奇。若把我从事件里摘出去,我甚至觉得步青山小时候的行为很合理。那是人的本能。
但梦里真实的心悸似乎依然未褪去。一想到即将一口将残肢咬下去的人是步青山,心被一手扼住的窒息和钝痛就一阵阵地起伏。
我安慰自己是他长大以后的样子太具有欺骗性了。
鬼使神差,所有关于他的画面走马灯似的追赶,最后竟停在了登云峰。他怀抱那把通体细黑的“斩岳”站在登云峰的桃树下,对我朗然一笑,天淡云高,英华靡绝。
可惜这一幕不曾发生。
步青山从不会笑得如这般肆意张扬。他只是唇畔微微上扬,目光垂下,心里似乎总在想什么。
屋外断断续续传来破空声,应是步青山在练剑。
他总是刻苦,不论何时。相比之下我实在惫懒。左手的掌法总不如右手使得顺,威力和速度都远远不够,对上顶尖高手是毫无胜算的。想到这我摸索着推门出去,决定找步青山来练一练。
扑面一阵寒凉,我转了转找块地方坐下,老实“观赏”。
“碎清商”是昭明楼的秘技,除非是遇到大奸大恶——譬如我——才会用出来的招数。昭明楼本身的武学也是至纯至简,走的是外家力量一派,所以之前面对江天暮雨这样繁复的剑阵,他的门派功夫反而有相抗之力。
但步青山从前在我身边时,曾自创一套蔽月剑法。
剑法共九式,前八式招式由简至繁,由缓渐疾,剑气由疏至密,直到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第九式“梦天”最为繁复。在敌人被喂剑招应接不暇时,“梦天” 便以遮天蔽月之势将之前的每一寸剑网收束,使敌人死死困住。
江湖上这样花里胡哨的功法并不少见,使出来好看是好看,多少有点炫技且华而不实,比如易水宫何芙蓉山庄都有专学这一派的弟子。
步青山从小练剑,原本就是松竹之姿,使起这套剑法来自然如流风回雪,清逸卓绝。更重要的是,这剑法到他手里是十成十的杀招。这剑法我看他使了许多次,剑风每到一处,我便能想象出他的样子来。
但如果我没听错,眼下他用的是一根树枝。
待他停下走来,我好奇道:“你的‘斩岳’呢?”
他轻描淡写道:“杀气太重,我怕把这些草啊树的都砍了,那以后就没得吃了。”
我仔细听了听,深以为然。他即便用的树枝,周围的花草已有不少遭殃了。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们两个就坐在这吹风。
耳边是轻轻浅浅的水声,远不似登云峰下的怒涛,一天天的地崩山摧一样。这里的水通人性似的,夜里反而像温柔的解语花,低声絮絮,温婉多情。有倒霉的人看春水东流都是愁,此刻我倒是觉得这水惬意得很。
我懒洋洋往地上一躺,道:“饿了。”
照理说这十分不符合我的教主形象。但这儿就我跟他两个人,我懒得装了。
他起身走远,似乎是在地里扒拉什么东西,刨出来后又四处折了些树枝回到我对面。他默默地生火,似是要把地里扒拉出来的东西放在上面烤。
我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他道:“地里种了些地瓜,熟得快,不必饿太久。”
以前在登云峰的时候,各个地方的分坛也会送些瓜果蔬菜什么的,地瓜总是冬天最受欢迎的吃食。
在这种地方吃地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偷懒继续躺着,他也没有让我动手的意思。
晚风有些凉意,拂过脸上又带了水汽,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然后我身上多了件衣服,他咳了一下解释道:“这是我先前脱了放在边上的,没有汗。”
“谢了。”我也懒得客气,鼻子嗅了嗅,衣服上淡淡的皂角味闻起来十分舒心。
听他在边上忙着,我不禁仰天感叹道:“感觉我像大户人家压榨小厮的恶少爷。”
他轻笑了一声,“那少爷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柴木燃烧,黑暗里有火光似有若无的跳跃,迸出“噼啪”的骚动,一股暖意赶走了先前的寒凉,让人恢复了正常的思考。
我再次回想下午说起的事,过了一会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你之前说,后来记忆有些乱是怎么回事?”
我有种隐约的感觉,那些错乱的记忆十分重要。
步青山翻地瓜的手停了一下。
我有点心虚。他练了这么久的剑,想必就是宣泄心中郁结宣泄,我却旧事重提,实在是伤口撒盐。
他沉默了好一会,我烦躁地坐起来道,“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
“无妨,”他回答了,只是声音有点干涩:“我只是……没想好怎么说,既然你问起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晚之后我头偶尔会痛,有一些零星的画面出现,陆陆续续拼在一起都是我在昭明楼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直到……我去造化峰的那日。”
造化峰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当时净心观有大师仙去,师父派我去吊唁。回程经过造化峰的时候,好好的山路突然坍塌,原本我逃出来并非难事,只是感觉浑身失了力气,四肢动弹不得。”
我疑惑道:“浑身失了力气?此前可有什么异常?”
他也想了一会,道:“并无,我急着赶路,路上极少和人打交道,只偶尔停下歇息。上造化峰前我在山下路过茶寮喝了一碗茶。但我仔细检查过,那茶并没有问题。”
我摇摇头,眉心蹙起:“对付你自然不能用寻常药,无色无味的毒多的很。这样说来,山路坍塌或许也另有蹊跷。”
他“嗯”了一声,把地瓜翻了个面,接着道:“我当时便觉得不对,本想佯装晕倒在原地,结果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石块,刚好砸在我后脑,我一会就意识不清了。”他叹道,“这时候我听到脚步声靠近,一人说‘弄得逼真点,别让那人起疑心’,另一人说‘你那东西能管用吗’,后面我就听不真切了。更让我不明白的是,从小六子......那晚之后,我很多记忆都很奇怪。”
“奇怪?”
他犹豫道,“也许你不相信,很多事像是我做的,但我却全无印象。”他举了个例子,“比如现在,你说饿了,我想让你填饱肚子,又在地里看到了地瓜,便取来烤给你吃。但后来很多事,我做完后回想竟然想不到任何缘由,”他顿了顿,“包括刺你那一剑。似乎......脑子里有另一人在替我做事。”他忙又补充道,“我并不是替自己辩解,那些事也的确是我所为。”
我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之前我因伤不敌,被关进正气崖心中不忿,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做事也与他不对付。来了云中洲后,与外界完全隔开,这样的情绪淡了许多。
下午过后,那一剑我已经不打算追究了,他身为正道年轻一辈翘楚,那样做无可厚非。现在他却说也许另有隐情,我心中一怔过后竟有些隐隐的期待。
“你跟灵台仙说过没有?”
他顿了顿道:“没有。他只答应给你治眼睛,我的事情便不算的。”
我一时无语,好不容易来都来了,整这些花里胡哨的破规矩。
我不悦得太明显,他忙接着道:“我猜……也许当时在造化峰,就有人把什么东西用到了我身上。”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还得问灵台仙了。
我不由揶揄道:“你师父呢?按你的性子,肯定得找你宝贝师父请教。”
他噎了一下:“我与师父谈论过此事,他让我不要胡思乱想。”他还分心烤着地瓜,看差不多了把它捡起来道,“还烫着,凉会再吃。”
我已经闻到了甜甜的香气,吞了口口水。
想想也知道,他师父定然说,邪魔外道本该诛之,徒儿你这样做是替天行道。
我道:“那两人的声音你可有再听过?”
他遗憾道:“没有。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我都比对过,都不是。那两人声音若出现我一定不会认错。”
我回想去造化峰前后时发生的事,道:“他们说的‘那人’应该就是我了,你的出现不是偶然,这点我早就怀疑过,只是没想到连你自己也蒙在鼓里。婆罗教有叛徒这点毋庸置疑,你该回去查查你的昭明楼有没有问题了。不过——”我声音揶揄道,“似乎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他苦笑道:“出去之后我定然要回去和师父请罪的。”
说到“出去”气氛凝了一瞬。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说。
我们在云中洲日子惬意,而外面必然是风起云涌了。我和他还能不能再心平气和坐一起都另说。
我岔开话题:“唔,地瓜。”
他惊醒一般“哦”了一声,我面前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那热气扑面,香气熏得人发晕。
我突然起了坏心。
我道:“少爷连手也不想动。”
他愣了愣,道:“那……那怎么办?”
我翻了个白眼,“小厮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低低“哦”了一声,把地瓜掰开放我嘴边,道,“吃吧。”
切,之前在随州不是舌灿莲花么。
我凑近了地瓜,大口咬下去。
若说他的外衣是阻了四面八方的寒风,那这热腾腾的地瓜则从心里让人满足。软糯绵密的甜香充盈唇齿,是许久不曾尝过的味道。
我口齿不清道:“人台山医术不肿么样,地花倒是种的蛮好。”
“是么?我待会尝尝。”
“何必待会。”我又轻轻舔了一口,然后一把拉过他胳膊,顺势勾住脖子,他略微停滞的气息近在咫尺。
“你现在就可以尝尝。”
“阿舟,你……唔……”
“吧嗒”,他身子一僵,手里的地瓜掉在了地上。
真是感天动地。我认识步青山四年,这样的场面并不多。重逢以来这是第一次。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什么感受,但咬上双唇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从未忘记。
从前我总见色起意,或许是他饮了酒唇色莹艳,或许是他发了愁我见尤怜。
今天么……大约是地瓜太甜。
唯一遗憾的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们之间充盈着纷乱的气息和雀跃的心跳。他最初的僵硬过后便调整了姿势,主动撬开城池,夺走我的地瓜。
暧昧空气里,他含糊道:“甜的……”
废话。地瓜还能是苦的。
他一手攀着我,一手撑在地上,有些不太稳。
“你……”他还想说话。
“闭嘴。”他的发带落在我手上,痒痒的。我一把扯下,将他眼睛蒙住。
这样才公平嘛,凭什么我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我。
我满意地继续。
他呼吸越发急促起来,身体也渐渐发烫,似乎所有的寒风都浇不灭这场火。
明明是一样的人,却又有什么不一样。
灼热包裹冰冷,交织小心翼翼的虔诚与纠缠不休的疯狂。本是我的挑衅,后来却变成了他的报复。不是戏弄,不是把玩,不是若即若离,不是蜻蜓点水。
是古道蔓草被火光寸寸燃烧成灰,却又有春风席卷而过,那些残存的不尽而生,愈烧愈烈,肆虐荒野,直至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谁先笑出声。
他整个人几乎重量都在我肩上,胸膛剧烈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