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魏清走到离大门口不到十米的地方时,她骤然停住脚步,并在观察几秒后,快速掩进墙边的草丛里。
门前,一个与马翠英差不多身量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往院内张望。
魏清的第一反应是——马翠英来了。
再仔细观察来人的发型和衣着,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缓缓落下。
接着,她整理了下衣服,随即抽身而出,步态正常地往前行进。
女人很快注意到她,停顿一瞬后,本能地往另一个方向疾走几步,又快速放慢速度,直至彻底停下。
她背对着魏清,正低头沉思些什么,身体保持不自然的僵直状态。
当魏清开大门的声响传出之际,她猛地回身冲过来,颤声开口道:“不好意思,小姑娘,我想问一下,卢绾秋是住在这里吗?”
魏清抬眸看向女人,一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而来——她长得和卢绾秋十分相似,只是更显娇柔与妩媚。
“是的。”魏清的眸光变得柔和,在回忆中搜寻关于女人的信息,随后语气严肃地问:“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女人看起来十分窘迫,眼眸闪烁间,胡乱编了一句:“她从我这儿订的饭,我给她送过来。”
“好饭不怕晚,但有些饭可能再好也是晚了。”魏清说完,叹了口气,而后开启大门,自顾地朝院中走去。
魏清猜到了来人的真实身份,亦了解一点她与卢绾秋的过往,至于该如何对待她,总归是要卢绾秋自己来决定才对。
大门随惯性关闭了大半,在还有一人身的空间处戛然而止。女人怔怔地看了看大门,又茫然地瞧了瞧快走进房内的魏清,迟疑地迈出一步,再握紧手里提的食盒,最后毅然决然地奔向前方的房门。
门口的感应灯亮起,女人抿了抿唇,深深呼吸几轮,打开了那扇阻隔了母女十多年的情感之门。
客厅内,卢绾秋斜倚在沙发上看书,不远处的魏清在整理冰箱内的食材。房门在未打招呼的前提下忽然被打开,两人一起不约而同地盯看这个不速之客。
卢绾秋更是警惕地合上书,上下打量起对方。女人与她眼神交汇的一霎,身体不由前倾,嘴角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刚打算出声,卢绾秋却陡然起身,目不斜视地去到厨房,帮魏清忙活起来。
女人微张嘴唇,小心地观察卢绾秋的一举一动,在明确搞清楚她的意图之后,使劲抿住嘴,双手无助地揉搓着,过了不知多久,紫红的双唇轻轻扇动几下,艰难挤出一句:“小秋,妈妈想和你好好谈谈。”
卢绾秋手里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紧接着开始拆那些堆积多日的包裹。
撕拉胶带的声音刺耳尖利,意在掩盖屋内三人之间诡异尴尬的气氛。
“我对不起你。”卢绾秋的母亲张燕来到她身前,声音中带有很重的哭腔,“可是,我真的有苦衷啊。”
卢绾秋愈加用力地撕扯胶带,抽拉的高低声响作为背景乐,张燕平静地叙说起她这些年的经历与挣扎。
“你爸根本就不爱我,你爷也直白地告诉过我,我的任务就是替他们家生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我当时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传统家庭的教育下,觉得女人就该过结婚生子的生活。结婚后的日子,虽然很孤独,但好在足够自由,再加上不愁吃穿,我也就没觉得有多不好。后来,我怀了你,生活似乎也有了盼头。我的整个孕期都很顺利,结果却在生产时,严重大出血差点丢了命……”
张燕不禁掩面而泣,断断续续道:“可是……可是在我最虚弱最……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你爸却突然消失了。因为没能生出男孩,你爷也一直没露面。我被彻底地抛弃了……”
“头三年,都是我一个人带得你。后来,突然有一天,你爷带着钱找过来。他想用那些钱作为筹码把你带走,可是我不愿意。你还那么小,才刚开始说话,我……我舍不得。你爷看拗不过我,只好选择一个折中的方法,就是同意我把你留在身边,但必须由他找来的一个什么‘金牌保姆’一起帮忙照顾。这个保姆确实把你照顾得很好,也把你对我的依赖一点点抢走。日子一天天地过,我发现你好像真的不再需要我了……”
张燕的神情落寞,很快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卢绾秋的动作逐渐变慢,凝神的样子说明她在仔细聆听,并意欲知道后续。
张燕似乎也领会到她的意思,整理好情绪后,继续道:“当我收到你爸的离婚协议书时,我的心彻底死了。你爷告诉我,你爸的任务完成了,他也不再想管他的死活,你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要全力把你培养成人——他还特别强调,一个不输给男人,超级优秀的人。我那个时候很迷茫,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不过你爷当时并没有逼我。但他却在暗地里做了一件更卑鄙的事……”
张燕咬紧牙关,眼里满是愤恨,道:“他花钱雇了一个男的,故意接近引诱我……我从来没遇到那样温柔体贴的男人,在他花言巧语与哄骗下,我一时鬼迷心窍,抛,抛下了你,跟他去到外省老家……等到我满带伤痕地回来,你已经彻底地从我的世界消失。我疯了一样地到处找你,也尝试过报警,但因为抚养权在男方,再加上你爷在县城的影响,最后给我的结果不是搪塞就是不了了之。尽管如此,我始终不曾放弃。到了你上小学的年纪,我就在县城的小学挨个找,终于在有一天的放学时间,我找到了你。我不敢打草惊蛇,如果被你爷发现,后果肯定不堪设想。他的铁腕手段我是见识过的,很可能我真的永远都见不到你了。从那以后,我天天去校门口等你,从没错过一天你的上学和放学时光。这是我仅有的一点慰藉了。”
张燕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在一片寂寥中彻底悄无声息。
卢绾秋已经不再开箱,她的牙齿用力啃扯着下嘴唇的干皮,极为冰冷地说了一句:“你的母爱我感受不到!”
张燕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她的眼里蓄满泪水,鼻头和眼周渗出悲哀的殷红。
卢绾秋斜斜觑了她一眼,再次用美工刀在胶带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漫不经心道:“不送。”
张燕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
魏清一直在侧倾听,心里早已溢满对她们二人的同情与惋惜。
一个受伤的母亲做错了什么?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小女孩又做错了什么?
一切都只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魏清轻柔地扶起张燕,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姨,您先回去休息吧!我送您。”
张燕回了回神,感激地冲魏清点了点头。她不敢看卢绾秋,怕她说出更决绝的话。
看着张燕在黑暗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魏清的心绪亦被牵至某处深远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迷失的母亲仍旧深爱被自己抛弃的女儿,伟岸慈爱的爷爷同样有不堪回首的秘密往事。
原谅会是一切的救赎吗?魏清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痛永远都忘不掉,有些人成为了矛盾的羁绊。
魏清苦笑地摇了摇头。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无谓的多想只会将人拉向不见天日的深渊。
平和简单地过好每一天,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
藤本月季花墙,窗前的两把竹椅,未熄灭的感应灯……还有厅内失了魂的卢绾秋。
这些才是最真实,最值得她珍惜的。
轻松的笑意慢慢爬上她的双颊,魏清锁好大门,脚步轻快地奔向她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