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再次被她轻飘飘的寥寥问话给扎中心窝的黑衣人丁当即便怒了,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愤怒归愤怒,但是黑衣人丁显然仍旧保持有充分的理智,没有当场怒而拍桌,而是竭力克制住怒火,小心谨慎地用余光扫视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伸出一只手支撑在办公桌上,微微倾身向前向许怜的方向靠近。
只见他那阴沉沉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悍然向许怜压去,眼里充满了凛冽的威逼乃至于杀伐之意。
与此同时,欧晓珀却又听见他极力压低声音,用与他那危险阴郁的眼神完全不匹配的语气同许怜低语劝诫:“我要真想杀你,会反复折腾了来你家这么多天还不下手吗?就算要找魏景明留下的东西,也不是非得通过你不可。”
以前为了尽量避人耳目、不引起特别专案组对他们的关注故而必须低调行事、少生些事端便也就罢了,现在横竖他们明里暗里都已经被特别专案组给盯上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很多事情实则都有非人类力量涉入其中了,难道他们还会顾忌在许怜身上再用上一次吗?
根本不需要许怜的主动配合,只需要强行进入许怜的脑海做一个简单的记忆回溯和抓取,魏景明之前交代给她的一切,他们就都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索性再下手不知轻重点,还能顺带着在取完记忆以后直接弄死她,从而斩草除根。
许怜若是之前真的从魏景明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便应当知晓,他的这一番话绝非弄虚作假。
“刚才我在房间外面对你说的那些污糟话,你出来后我有照做吗?”
黑衣人丁确实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表现得与之全然不相干,就仿佛仅仅是因为根据他拿的剧本他在那里应该有这么一段,所以他就照着敬职敬业、活灵活现地表演了,演完了就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某一个角度上来说,他这戏演得称得上是专业,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他这样何尝又不是一种敷衍,甚至算得上是一种表演中的表演。
其余几位同伴随时都有可能过来,黑衣人丁不欲与许怜说太多,朝许怜无可奈何地幽幽吐出一口浊气,而后便直接发表了他最后的总结陈词:“别浪费了你哥哥为了保全你的这一番费心布置。交出魏景明留下的东西,我放你走。”
这样他好早些回去交差,她也好早日赢得解脱。
短短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黑衣人丁俨然已经换了好几张脸,对许怜的态度更是几经变换,从敲门时的淫邪龌龊,到开门后的冷然威逼,到方才的杀意凛然,再到现在的低声劝诫。
他的态度晦暗不明,话语亦是真假难辨,许怜无法凭自己判定哪一些是真的,哪一些又是他演出来欺骗她的。
好在对于当下的她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忽然从黑衣人丁的口中听他提及立忠,许怜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意外,不过在顺着他的话想到自家义兄立忠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确实肉眼可见地变得柔软、平和了几分。
“太晚了。”许怜轻声说道,“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我们分别被带出福利院的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注定都回不了头了。”
黑衣人丁闻言,手下不禁怔然一松,眼底霎时间下意识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在必要时用立忠来劝说许怜确是他今天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他没有料想到,许怜真的能够在自当初福利院一别多年以后的今天,透过他们身上为行动时隐匿真实身份特制的黑衣人伪装,辨认出他到底是谁。
他们都出身于同一家福利院,先后被不同的人家看中了领养带走,从此以后开始了各自被人完全安排好对应身份剧本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黑衣人丁沉默着收回了支撑桌面的手,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祝怜,你……”莫非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够把心头这句由衷地涌上来的问话给说出口。但是他唤回了许怜曾经在福利院里的名字,便是实际认可了许怜对他身份所作的判断。
许怜直白地注视着黑衣人丁的眼睛,仿佛能够看到他的眼底,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肉身的屏障,触及他最本真、最深层次的灵魂:“为人所控一辈子,我们就真的应该甘心认命吗?”
“我胆小甚微了这么多年,也‘听话懂事’了这么多年,最后的结局还不是就这样?”许怜满是自我嘲弄意味地嗤笑道,“看在横竖都要死的份上,倒不如彻彻底底地疯上一把。”
如此……她这辈子也总算是自在随心了一回。
她说,我们。
或许说的是她和立忠,又或许,说的即是她和眼前的他。
黑衣人丁仍旧在沉默。
对于许怜的这一番话,他给不出真切的回答。
于是,一室静寂里,黑衣人丁和隐匿在暗处的欧晓珀谁都没有说话,眼看着许怜步履款款地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一双漂亮的浅瞳在幽暗夜色里愈发璀璨,像是被上天偏心怜爱,独独在她的眼眸里封印了一片如梦似幻的北极光。
紧接着发生变化的是她裸露在外的白皙皮肤,浑然一体的皎白月色被藤蔓般浮现显形的青紫色血管脉络分割零落,变成了藤蔓间堆积散落的残雪。
黑衣人丁静静地注视着许怜的一举一动和悄然无声间她身上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在沉默不语的四目相对里,他明白了她执意如此的决心。
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亦是“不自由,毋宁死”。
“滴滴,滴滴,滴滴。”就在这时,主书房外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规律而又清晰的仪器运作提示音。
黑衣人甲冷静地分析推测的声音随即在不远处响起:“书房里感应到有力量波动,这下应该是真的了。”
——欧晓珀刚才在赶过来前巧妙结合她先前在魏家别墅内布下的保护结界对黑衣人甲、乙、丙三人设下的幻术困境失效了。
他们凭借着手中法器对非人类力量的灵敏感应和有效捕捉的引导,成功从她所设的幻境迷局里走了出来,回到了现实世界真实的魏家别墅二楼走廊。
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个罗盘式样的法器、习惯性走在领头位置的黑衣人甲便不出意料地出现在了主书房敞开着的门口。
而当黑衣人甲的声音乍一响起的时候,今夜一直呈逆来顺受态的许怜便骤然翻脸对强行逼迫她的黑衣人丁出手了。
浑身上下都透着绿意的许怜只是朝黑衣人丁方向轻轻的一个拂手,黑衣人丁便被隔空扫开,“砰——”的一声,身体重重地砸落在了主书房敞开着的门板上。
黑衣人甲则在门口出现得恰是时候,走过来一抬眼就看到被砸在门板上鲜血直流的黑衣人丁,下意识的收起手中法器、一个迈步伸手和招呼身后同伴的动作,便又正好把砸在门板上要掉下来的黑衣人丁给接住了。
“老丁,你这是……”什么情况?
黑衣人甲将将接住黑衣人丁尚还在往外洇血的身体,感受到掌心接触的一片湿黏和鼻间嗅到的血腥气,不由得眉头皱紧,忍不住开口责问因其个人实力最强而在今夜被安排暗中独自行动、实施真正主线任务的黑衣人丁。
然而他责问的话还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便被身旁搭把手帮忙接住黑衣人丁的黑衣人乙和其后赶来连忙挡在他们面前的黑衣人丙给打断了:“大哥!”
他们两人皆目视前方,眼神惊异之余隐约竟是流露出几分骇然。
被砸得头晕目眩的黑衣人丁颤抖着伸出手,遥遥地指向主书房内许怜所站在的位置:“许怜她……她想要拿那东西,和我们拼了。”
好不容易强忍着当下剧烈的晕眩与疼痛,偏头凑在黑衣人甲耳畔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一句话,黑衣人丁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干咳,猛地自喉头呕出一块颜色隐隐有些发青的淤血来,而后头蓦地一歪,便彻底地晕了过去。
“什……”么?
至此赫然为黑衣人小队之首的黑衣人甲蹙着眉头,目露不解地抬起头,恰好与一双浅瞳已经全然变为了幽绿色的许怜冷不丁地对上了视线。
没说出口的尾音顿时被他吞没,黑衣人甲被眼前这番幽异的景象当场震惊得哑然失声:“……”
——这他妈是许怜?!
怔然失神间,黑衣人甲手下不禁泄了力,刚才被他恰好接在怀里的黑衣人丁一个重心不稳,身子逐渐歪倒从他怀里脱离,最终又“咚”的一声翻身滚落在地。
事实证明,时间和机遇能够带来和改变很多东西。
柔弱的菟丝子可以进化成噬血的藤蔓,娇嫩的小白花也可以升级变成可怕的食人花。
许怜幽绿色的眼底一片平静,宛若两汪浸满了丛林绿意的湖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满脸震惊与戒备地与她对峙的黑衣人甲、乙、丙三人,神色漠然地抬起手臂,掌心向下,五指微微张开翘起,其中三根手指的方向刚好分别指向了黑衣人甲、乙、丙三人各自所处的位置。
下一秒,许怜抬起的手臂上藤蔓一般的青紫色脉络开始泛着光芒生长与流动,明昧闪烁的幽绿色光脉自她伸出的指尖开始向外疯长,无数条青紫色的粗壮藤蔓自不断生长的幽绿色光脉中诞生,交缠着向她指尖指向的黑衣人甲、乙、丙三人冲去——
黑衣人甲、乙、丙三人竭力设法抵抗却收效甚微,挣扎片刻过后便集体败北,转眼间便被簇拥而来的青紫色藤蔓给手无缚鸡之力地捆了个结实,悬挂着吊在了主书房的门口两边。
一边吊两个,另一边吊一个,悬吊的位置恰到好处地避免了被吊起来的人会踢碰到受伤晕倒、昏迷在地上的黑衣人丁的可能。
在陆续被许怜放出的青紫色藤蔓捆缚住之后,黑衣人甲、乙、丙三人各个都旋即便失去了声息,面色渐渐变化成了与周身藤蔓颜色相近、宛若活死人一般的青紫色。
瞧着倒是颇有几分被逼死亡的树葬尸体怨念积聚待成僵尸的意思。
至于那些不计其数的自许怜指尖生长出来的光脉与藤蔓,在前头出发的藤蔓达成目的以后,后面的藤蔓和光脉便都“乖巧懂事”地及时停止了生长,就像是潮水退潮、影像倒放似的肉眼可见地迅速退了回去。
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
许怜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与姿态,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被她悬吊在青紫色藤蔓吊笼里的黑衣人甲、乙、丙三人。
在附近三个体积可观的青紫色藤蔓吊笼的映衬下,许怜越发显得小小的一只。她的身形依然单薄,皮肤依然惨白,面色却已然变得从容而又沉寂。
强大的、充沛的力量仿佛只在一瞬间便带走了她这些年所有的恐惧、怯懦与软弱,带给了她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自己这一世的人生命运都尽在她掌握之中的新奇感觉。
……多可笑啊。
她只不过是私吞了一样本该属于别人的重要东西,便拥有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境遇。
遵纪守法者为人所操纵控制,剥夺抢劫者强大自如将他人掌控。
原本孔武有力的加害者,在她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后,居然也和曾经的她一样,是随时都可以被任性的强者选中、强行沦为蝼蚁玩弄牺牲的角色。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剥削”吧。
那么心安理得地稳居幕后、权势滔天的他们,又侵吞了多少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