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殡仪馆到墓园，赵志一直跟着，直到白兴华的骨灰落葬，他把那束百合放在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老人音容宛在，浩气长存。

墓园前，见赵志腿脚不便，白蔚问了他住址，被赵志回绝。

车上，一家三口均是沉默，几天来忙碌得让他们好像忘记了悲伤。左弈在后座上看到玻璃上反射，白蔚别过头偷偷摸了眼泪，后来终于忍不住掩面低声哭泣。

回到家，左尚东陪着白蔚回了房间，他交代左弈今天闲下来了记得把落下的课业补上。左弈“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只有这个时候他爸才想起关心一下他的学习。

左弈上楼后洗澡换了身衣服，房间的窗帘未拉紧，一束光从缝隙里透出。他从床头摸出了遥控器，打开空调，又走到窗边把窗帘拉紧。

这下四周一片漆黑。

空调温度很低，左弈扯了被子盖到身上，这几天他几乎没合眼，没一会儿困意缱绻。模糊的意识里，好像听到白蔚叫他去吃晚饭，但他太困了，含糊着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左弈陷入一片黑暗里，他感觉头重脚轻，身体在下落，速度越来越快，他以为自己要无休止坠落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手机振动，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他接起电话：“喂。”

“左弈。”

是赵瑧言。

他把手机拿远看了时间，晚上十点半。

刚睡醒，左弈的声音还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到家了？”

“刚到。”

刚到家，赵叔叔应该把所有事都跟他说了。为什么知道他俩小时候就认识，突然不知道该跟赵瑧言说什么？

赵瑧言那边也是一阵沉默。

左弈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月光照进来。

赵瑧言问：“怎么了？”

左弈摸着肚子说：“我有点饿，出来吃东西吧。”

也不管赵瑧言是不是也想吃东西，反正赵瑧言不会拒绝。

左弈换了衣服，到小铁门那边等赵瑧言。小铁门前面的路是用青石板铺的，路灯照亮了上面的纹路，左弈一格一格来回跳，玩了一会儿，终于在那片黑暗中，看到一点光。

巷子依旧漆黑，赵瑧言打着手机里电筒走过来，余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明明才请了三天假，他却觉得很久没有见过赵瑧言，上次见面好像是十年前。

他给赵瑧言开了门。

赵瑧言摁掉手机的电筒，问道：“你想吃什么？”

左弈说：“烧烤。”

赵瑧言确实知道一家不错的烧烤摊，老板住在他对面那栋楼，从他记事起老板在小巷子里推着一辆三轮车摆摊，后来才搬到门面去。

老城区的很多好吃的隐藏在居民区内，过去建楼时，一层建成了门面。这一排火锅、烧烤、甜品应有尽有。左弈闻着味，肚子咕噜咕噜叫不停。

赵瑧言笑道：“真的饿了？”

左弈饿的时候没什么耐心，给赵瑧言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到了店里，赵瑧言很自然地给左弈递了菜单，冲正在烤食物的人打招呼：“王伯伯。”

王伯伯看到到，脸上的皱褶又多了几道：“好久没来了啊。”

左弈划拉两下点好了东西，把菜单给赵瑧言：“你认识老板？”

“认识。”赵瑧言说，“我妈那边一个远房亲戚。”

左弈突然得寸进尺了：“我能吃你烤的吗？”

“行。”

赵瑧言走到王伯伯旁边跟他说了什么，王伯伯仰头哈哈哈大笑，拍着赵瑧言的肩膀。赵瑧言从冰箱里挑好左弈点的东西，走到烤箱边开始烤。

左弈踱到赵瑧言旁边看他烤。

没一会儿，肉滋啦滋啦冒起了油，左弈咽了咽口水。

赵瑧言说：“那边有白粥，你要不要喝一碗先垫垫。”

左弈皱着眉：“肉就在面前，你让我喝粥？！”

吃不到肉，左弈委屈极了！

赵瑧言解释道：“唉，不是。空腹吃这么油腻的东西，胃会不舒服的。”

“哦。”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左弈拿了一个小碗，舀了一碗粥，说是粥，其实已经稀到一勺里有几颗米都能数得清。滤掉几次米汤终于弄出一碗看起来像粥的东西，他端着碗，一边喝一边回到赵瑧言旁边。

正好肥牛烤好了，赵瑧言拿起一串递给左弈，左弈手里捧着粥没接，握着赵瑧言的手，把肥牛从竹签上扯下来。

“就是这个味道。”左弈点点头。

赵瑧言想撵人，左弈在这儿他没法好好烤，背后淌了汗快把衣服浸湿了。

“你去坐着，等会儿人多了，没地方坐。”

赵瑧言说的也是事实，他们原先坐的地方已经被人占据，左弈只能一到门口的位置，这个位置基本吹不到空调。

赵瑧言把烧烤端上来，说：“吃吧。”

左弈埋头连吃了五六串，把嘴巴塞满了。赵瑧言拿了两瓶可乐过来。

“你怎么不拿啤酒？”

赵瑧言说：“明天要上课。”

左弈放下手里的肉，怼道：“几天不见，你读书读傻了？明天星期天！我们放假！”

赵瑧言又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啤酒。

他也拿起一串肉。

都顾着吃，一个人都不说话。

等左弈把肚子填饱了，喝了口啤酒。他问：“赵叔叔都跟你说了？”

赵瑧言把嘴里的食物吞下肚，答道：“嗯，说了。”

他晚上回家，赵志就问他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工厂遇到一个很可爱的小孩。

赵瑧言记得的，他还留着两人的合照，是赵志帮他们拍的，手拉着手。他问赵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赵志说，今天他去参加了葬礼，是他师傅的，就是白爷爷。

赵瑧言记得白爷爷，那个总给他买零食吃的爷爷，那个小孩就是他的孙子，他也清楚他爸一直很敬重这位爷爷。他刚想安慰赵志，却听到赵志说，白爷爷的外孙是左弈。

他第一反应是，没错，左弈的外公去世了，他愣了两秒理清了关系，白爷爷的外孙是左弈，那个小孩就是左弈。

他跟左弈小时候就认识？！

赵瑧言立刻回了房间，拆开他床头的相框，从他单人照后面扯出另一张照面，上面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对镜头笑着。

原来是你啊。

赵瑧言：“你不是看到我小时候的照片，没认出来？”

“大哥！”左弈严肃道，“都过了十年谁还记得？别光说我，你也没认出来，咱们大哥别笑二哥。”

听着左弈的控诉，赵瑧言突然笑了起来，左弈也跟着笑了。

左弈感叹着：“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挺顺眼的，原来小时候就认识。”

回想当初刚认识，就过了一个多月。

“但是……”赵瑧言老实说道，“没看出来你看我顺眼。”

左弈对着赵瑧言的小腿踹了一脚，他怒道：“我难得有耐心跟一个第一见的人去吃东西，知足吧你！”

后来就变成左弈带着他去吃东西，他确实应该知足。

左弈的脾气他以前多少有耳闻，尤其是在办公室。某一段时间他进办公室都能听到老师在讨论：2班的某些同学，以为来了我们学校就能考上大学，旷课，打架，谈恋爱，不该做的事情一样没落。

那天赵瑧言只是试探性说感谢他的帮助，请他吃甜品。没想到左弈真的答应了。

开学分到2班，知道了同学间的相处模式，他大概猜到因为他要跟左弈同班，出于友好，左弈答应了。

从一开始他和很多人一样，对左弈有误解。

赵瑧言吨吨灌了两口酒，热的时候管不了这么多，两听啤酒很快被两人喝完。

他又从冰箱拿了两听出来，一人一听。

左弈开了啤酒，举起来：“碰一个。”

“咔——”易拉罐碰到一起。

左弈仰头喝了大半瓶。赵瑧言看到他右手手背上有几处褐色的斑点，他认出来是烫伤后留下的。

左弈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这个是上香的时候，香灰落下来弄的。”

上香，为什么会上香？一个晚上赵瑧言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却还是碰到了这条线。

赵瑧言垂眸，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左弈平静地说道：“李柯嘉那个大嘴巴什么都说了吧。”

赵瑧言点头，那句“节哀”卡在了喉咙里，他没体会过亲人离世，但深刻的知道至亲之人不在身边事什么感受。

左弈用左手盖住右手的手背。

赵瑧言把他的手拉开，没好气地说：“手心都是汗别盖上去，发炎了怎么办？等会儿回去的时候我拿点儿烫伤药给你，别留疤了。”

“你怎么——”左弈下意识说出口，你怎么什么药都有？他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张被烧伤的脸，他好奇了一天，为什么赵叔叔现在变成这样了？

“什么？”赵瑧言问。

“你怎么这么啰嗦。”左弈咕哝道。

赵瑧言放开了他的手，说道：“那我不管你了。”

操！左弈心里骂道。他活动着手腕，刚才赵瑧言抓得有些用力了，看不出来，力气那么大！

两人把烧烤一扫而空，大半是左弈吃的。

回去的时，路过漆黑的巷子，左弈跟在赵瑧言身后，他也开着电筒，问道：“这条巷子的灯什么时候能装好。”

赵瑧言回头：“坏了好久，社区不管，没人愿意出钱又出力。”

“那就这么一直黑着？”

“晚上没什么人会从这里过，黑就黑吧。”

“哦。”

左弈是考虑，从这里走回家，还能节省五分钟时间。

到了石拱门前，赵瑧言问：“你是跟我上去，还是等我下来。”

左弈环视了周围，只有他们手里这点光源，吞了吞口水。

赵瑧言笑道：“还是跟我上去吧，但是要爬楼。”

爬就爬，累死总比被吓死强。

到了家门口，赵瑧言让左弈在门口等他，还没等左弈开口他已经关上门。

嘭——

左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跟记忆里那声关门声一样。

已是午夜，周围几户人逐渐熄了灯。

他小步移动着，直到无路可退，半高的围墙抵住了他的腰，他缓缓蹲下来，双臂环住膝盖，埋着头，陷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