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一半站人，一半被行李箱占据，赵瑧言和左弈被挤到角落。赵瑧言握着行李箱的拉杆侧脸看身边的人。

左弈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露出下颌线。赵瑧言想起高中时，左弈不想理人的时候就会把帽子带上，脸颊还有未褪去的少年气。

存在于自然里的阳光、空气、尘埃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通通成了一把无形的刻刀，把他雕琢成现在的模样，让原本不属于他的冷静成熟，硬生生变成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叮——”电梯到达出发层。

等所有人都出了电梯，赵瑧言拦着电梯门，让左弈先出去。办理登机和托运后，赵瑧言买了一杯冰美式。

为什么是冰美式，因为他需要给男朋友醒醒脑子。他从乔鑫遥那里听来的，左弈没睡好的时候习惯喝一杯咖啡。他拿着冰美式贴了一下左弈的脸。

“哎呀……”左弈退后一小步，“你干什么赵瑧言！”

语气非常不客气。

赵瑧言把咖啡递给左弈：“拿着。”

这几天他和左弈住在一起，白天表现如常，到了夜晚躺在床上，左弈总是背对着他，以往总是左弈抱着他的手臂面对面睡觉。他的手臂搭在左弈身上，一点细微的动作他都能感觉到。

左弈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手机的灯光一亮便是一整夜。有时候第二天醒来，左弈的眼睛是肿的，布满了红血丝。索性拉着左弈四处闲逛，白天逛累了，晚上才能好好睡觉，可效果不尽人意。

人很矛盾，赵瑧言有时会故意把左弈的眼泪弄出来，浸了水汽的浅色瞳孔，像一颗透亮的琥珀。可只要他想起那晚在游船上，左弈脸颊上的泪痕，又觉得像河流干涸后的干荒盆地，万千生灵葬身于此，他便在其中。

左弈拿着咖啡喝了两口：“我去安检了。”

“左弈。”赵瑧言走近一步，威胁道，“你再这样我现在就买机票跟你一起回上海。”

左弈想去拿自己行李箱，他看见赵瑧言握着拉杆的手骨节发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到赵志的话他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他站在原地，自个儿琢磨了片刻，：“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高兴才对？”

赵瑧言说：“你一直想做的事做到了，确实应该高兴。”

“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在你面前伪装。”左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现在一点都不高兴，笑也笑不出来。就像你有一件一定要完成的事，并为之努力了很多年，当你做到的时候会想起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才有今天的结果。我说的不是我自己，是叔叔和我外公。”

他看着赵瑧言的眼睛：“还有你，你有没有怨过或者恨过？”

赵瑧言一只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手揣着他的手臂，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出发大厅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拖着行李箱，有人拿着电话谈笑风生，挂了电话看着虚无的某处，良久叹一口气。

“没有。”赵瑧言吐出两个个字。

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

赵瑧言用了十几年才让自己离开那个地方，突然有一天真相大白，这十几年遭遇的一切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人生里。到现在左弈都无法想象赵瑧言当时是什么心情，他也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

如果赵瑧言有一点恨，他就没法心安理得跟他在一起。

而现在他再一次把这件事挖出来，甚至还要放在公众面前，于赵瑧言，于赵志，相当于拿着刀再次捅向他们。

左弈握了握拳，又放开，“抛开我们的关系，抛开叔叔和我公公的关系，站在一个没有利益牵扯的角度，你觉得这个纪录片我该拍吗？”

他眼皮垂下看向别处。

赵瑧言捏了捏左弈的肩膀：“你这些假设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想。确实，因为我爸的经历才让你有了拍这部纪录片的想法，但是这部片子不是绕着他一个人转，还有其他人的故事，那些不值得你去拍？我爸没答应的话，这个项目你就打算搁置？”

左弈机械地摇摇头。

赵瑧言继续说：“好，就算我站在一个旁观者或者观众的角度，这是你的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半，现在才问该不该拍，你对得起为这个项目付出过的人吗？左导。”

左弈趴在行李箱拉杆上盯着赵瑧言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忽然笑道：“你平时是不是这么训员工的？赵总。”

“我和你说正经的。”赵瑧言捏了一把他脸颊的肉，其实没捏到肉，只有一层皮，左弈比三个月前更瘦，“我想，我爸也不需要谁的愧疚和同情。他答应，也许只是因为这是你的工作，所以别把个人的情感带入到工作里。”

左弈从行李箱上站起来，收敛笑容:“我想不通的时候会拧巴，找不到缓解的办法，越想就越拧巴。还好现在有你在。”

赵瑧言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会一直在。”

“对你说谢谢会显得太生分。”

“那你换一个词。”赵瑧言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语气都变得温柔。

“我爱你。”

*

飞机上暖气开得过于足，脱了大衣左弈还是感觉到耳朵发烫。乔鑫遥坐在他前面一排，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左弈怎么也没想到，过安检前他突发奇想，跑回去亲了一下赵瑧言，会让乔鑫遥目睹了整个过程。

“还有三天才上班，你怎么也现在回去？”左弈没感觉到自己语气里有些许不悦。

乔鑫遥：“程总让我提前回去，陪你去开会。”

去年该放假的时候他们都在工作，忙碌了一年累积了快二十天的假，左弈索性一次性给他们放完。本来应该是程立维回来和他一起去开会，奈何东北大雪，飞机全部延误。

开会那天，会议室里乌泱泱的坐了十几号人，霍黎作为出品方之一也到场。这部纪录片的投资，霍黎占了大头，其余部分由视频平台和左弈的工作室承担。

左弈作为总策划兼导演，这个会基本是他的主场。《新生》一共五集，分了五组人同时进行拍摄，时间跨度半年到一年。

时间上不确定，是因为其中一组拍摄对象是一对连体婴儿，医院那边还没确定下来什么时候能给她们做分离手术。

第二集主角是一家宠物店，不是普通的宠物买卖，是做宠物疗愈。店主原先这是一家心理咨询室医生，她从一个患者那里得到启发，小动物能治愈患者的心灵，才有了这个想法。

左弈在选题上没有犹豫，打从一开始他就定了方向。他邀请大学同学来做这个项目，他们跟覃贺还有联系，知道覃贺的姐姐去年又参加了高考，考去了北京。他立刻联系了覃晓，确定了第三集拍摄对象。

左弈把PPT翻到最后，他手心全是汗。他把赵志放在最后，所有内容里最沉重的一集。他看了一眼霍黎，他是在场唯一知道赵志的经历，也是唯一知道他为什么要拍这部纪录片的原因的人。

霍黎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又冲他点点头。

“最后一位是一个网约车司机，曾经入狱五年。”左弈顿了顿，他观察着在场人的眼神，见到他们都在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才继续，“网约车公司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聘用坐过牢的人当司机，他能做这一行，是因为他是被冤枉的……”

别把个人的情感带到工作里，他记着赵瑧言的话，他现在不是故事里的人，而是一个记录者，他必须冷静自持。

这个会开了一上午，很顺利地结束。左弈让乔鑫遥先回去，他去找霍黎，他还欠着一顿饭。

霍黎答应投资时，左弈没想到他一下就拿了那么多，当然和他投的那些影视项目比，这点不过是凤毛麟角。

“也不全是我投，在你找我之前，霍翔嵩就找我，说想用我公司的名义出资。”霍黎无奈解释，像是要划清界线，“我投的那部分里他占了两成。”

左弈回味过来，霍翔嵩就是霍主任，他那个身份确实不方便直接出面。左弈笑道：“替我谢谢霍主任。”

“你不是还要去渝江拍摄，你自己去谢他。他说，他出的资金只用于拍赵瑧言他爸的部分。”霍黎嗤笑一声，“你别以为他是好心，他就是花钱给自己积阴德。”

左弈想劝两句，最终没开口。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解开霍黎和他爸的那个结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个结也只能随时间风化。

左弈忙碌了两天，手机日程提醒他，今天赵瑧言回上海。赵瑧言答应跟他一起住爷爷家，左弈怕他临时反悔或者找理由推脱，开车去接他，直接把人拉到爷爷家。

阿姨烧了一桌子菜，左弈在家吃的时候她都是按照左弈的口味做的，自然也合赵瑧言的口味。

饭后，左弈拉着赵瑧言在附近逛逛。晚上人少，时不时有几辆车经过，道路两边挂着一排红灯笼，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左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上一次赵瑧言以这个句式开头，他淋了雨，被赵瑧言带回家……左弈蓦地反应过来：“赵瑧言你闭嘴！别跟我说话！”

左弈加快脚步，想赶紧走出这条街。赵瑧言拉着他的手臂：“多大人了，还怕鬼？”

“是个人都会有害怕的东西，”为了挽回面子，左弈跟他掰扯起来，“我不信你没有。”

“有是有。”赵瑧言如实回答。

左弈眼睛清明：“是什么？”

“你让我把故事说完，我就告诉你。”

左弈连忙摇头：“我不想知道了，你别说。”

赵瑧言跟上左弈的脚步。当然有害怕的东西，害怕怎么追都追不上你。

过完元宵节，赵瑧言从小公寓搬出来，他没多少东西，他把行李放在车上，给司机发了左恩铭家的地址。他开左弈的车，左弈坐在副驾，一起回去。

两辆车同时停在门口，赵瑧言把行李从车上搬下来。左恩铭站在门口：“就这点儿东西还要动用两辆车？”

左弈从车里出来，单手撑着车门：“没办法，排场不够大，某人不肯来。”

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