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苗勤家的拿话挤兑了万姨娘,眼看着她瘪着肺管回去,心里觉得好笑,转头就将此事当作一件笑料告诉了自家大嫂。妯娌两个趁着这一日主家出去赴宴去了,家中冰清冷灶,也算是偷得半日闲,一道坐在小杌子上嗑着瓜子闲话。
金禾勤与金苗勤兄弟两个小时候谋生计,在饭馆里当过帮厨,会一点灶上的手艺,卖身进了宁国公府之后,因为手上的功夫加上机灵勤谨,一步步被提拔到了厨上,如今兄弟二人一东一西,各自负责宁国公府两房的厨事,虽然与红白案的大厨不能相提并论,但照看的是府上主子的日常饮食,已是人人巴结奉承的肥缺了。
金禾勤家的听了万姨娘的故事,啐了一口:“糊涂油脂蒙了心,四处诋毁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名声,连我们大姑娘也捎带上了,就这样的下流种子,也妄想山珍海味吃?也不想想自己身上穿的口里嚼的都是主子的恩赐,就这样忘本了?”
从前金禾勤没当上大厨的时候,金禾勤家的只是浆洗衣裳的杂役,彼时与万昌隆家的发生过口角,早就看不惯这一家子唯利是图又妄自尊大的脾性,故而见万姨娘落魄,觉得格外趁愿。
她给弟媳妇递了一把五香瓜子,眯起眼睛笑道:“依我说,等二太太回来,你也不必急巴巴地上去请示,且再含糊几天,叫那姓万的清清肠肚。”金苗勤家的会意,当即点头笑道:“嫂嫂说得有理,太太们出门子为的是庆贺喜事,高高兴兴地回来,我哪有扫兴的道理,怎好去问这种罪人的晦气事。若那万氏再来问我,我就说,‘等太太吩咐可以换菜了,自会换的,若是没吩咐,便是斋饭吃得不够。姨娘只管安心,太太那都是为您好,斋饭吃得长久了,姨娘的诚心佛祖都瞧着呢’。”
妯娌二人相识而笑,乐陶陶地说笑了一阵,渐渐地又回到正事上:“嫂嫂红蛋可染好了,若是忙不过来,我把我那儿烧火的三丫头打发来帮手。”金禾勤家的笑道:“早就染好了,我们太太估摸着大姑娘的产期,早早吩咐了,我一早将鸡蛋和染料预备好了,这头一接着消息,我就打发她们动手染起来,连着洗三礼中与厨事有关的糖饼糕点我也都蒸了起来,如今已经分送出去了。”金苗勤家的称赞道:“不亏是大嫂,做事就是周全。我们那边接着消息的时候,我们太太光顾着喜欢了,甚也没吩咐,若非大嫂子派人知会我,我只怕现在还不得闲儿呢。”
十月十日那一日,桃姐儿顺利娩下吕府长男,母子均安。
桃姐儿发动的时候,吕家便派了管事往宁国公府报讯来了,余氏急匆匆将一府的琐碎事吩咐停当,便命人套了车往良乡去看望女儿。进得院中,只见桃姐儿与吕铸所居的院子里东侧的厢房被辟作产房,里头布置停当,虽则十月里还不算十分寒凉,却也挂上了厚厚的布帘,不让产妇吹风受寒。接生的产婆、烧灶的丫头、煎药的婢女全都准备就绪,各司其职,虽也有些紧张,却一丝不乱。
桃姐儿已经在产房里躺了大半日,虽然痛得脸色发白,但精神头尚好,吴氏吩咐着炖了鸽汤给她补身,余氏盛了一碗亲自喂她。桃姐儿虽无胃口,但为了积攒力气生产,也不消得旁人劝哄,就着余氏的手一口一口吃尽了,吕铸叮嘱丫鬟炖了芙蓉蛋,她也一气儿全吃了。待产婆确认开了十指,余氏与吕铸等人虽然焦急,也不好跟进产房裹乱,便往西厢房内候消息。
好在桃姐儿身体一向康健,孕期又注意作养,将要临盆了还不忘每日活动腿脚,故而生产十分顺利,连产婆都道许久未曾有过这样顺利的分娩:“少夫人将养得好,生得顺利,小公子出来得很快,身子骨也格外健壮,必然是福星托生的。”因着这句吉利话,产婆一气儿得了吕家、殷家双份的封红。
孩子抱出来,余氏心中虽然急着抱外孙,顾及亲家母盼孙的心情只怕比自己更急切几分,便让了半步,让吴氏头一个来抱。吴氏抱起来颠了颠,喜上眉梢,张了张口才要夸赞,忽闻“砰”地一声,连忙循声看去,原来是方才盯着下人煎药的吕铸听见生了,忙不迭跑过来看儿子,脚下不留神被门槛绊着了,摔了一跤。
众人啼笑皆非,没等丫鬟们上前搀扶,他自个儿一骨碌爬起来疾步走到吴氏跟前,嘴巴将要咧到耳朵根,两只手张着,心里想抱,又有些不敢。
余氏掩口而笑,吴氏也强忍着笑意将孩子递到他手里,口中教他:“手劲儿轻些,你这样又太松了,胳膊要将他圈住……对,就是这样。”吕铸抱着孩子,高兴地踱了两步,又兴兴头头往产房冲:“赶紧将昇儿抱给桃娘看看!”
吕家下一代从“宁”字,从“日”旁,这孩子的大名早早得了,就叫吕宁昇。吕铸取名的时候还预备了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取了个“星”字,实则他心里是更盼着女儿的,不过得了儿子,吕老爷与吴氏更加高兴,桃姐儿在吕家的地位也更稳当,故而他心中小小的遗憾转瞬即逝,暗自将“宁星”留给了未来的女儿,便快活地抱着儿子往桃姐儿所在之处跑去。
余氏见女婿对女儿十分重视,心中也十分宽慰,便随着吕铸的脚步往厢房走去。产房里已经收拾停当,摆了鲜花鲜果除去血腥气,桃姐儿卧在床上,虽然疲累,却并未睡去,许是一举得子让这个要强的少妇卸下心中的最后一丝隐忧,此时此刻她眉梢眼角都是松快的神色,目光柔和,笑意淡雅,同丈夫、母亲说了几句话,才躺下休息。
待桃姐儿睡下之后,余氏将陪嫁的黄橼、黄榆叫来,吩咐了一些产后需要注意的地方,又确认了随行的仆妇已经打发人回宁国公府报喜,终于稍稍松懈下来,奔波了半日的劳累与守在产房前的紧张席卷而至。
宁国公府之中,余氏接了消息赶去,姚氏便陪着花老太太在府中等消息。姚氏估摸着良乡到京畿有半日的脚程,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再加上桃姐儿这是头胎,生产艰难,开宫口的时候捱上一两天也不意外,故而劝着花老太太莫要伸长了脖子在照壁处干等,且回春晖堂歇着。
谁料吃罢夜饭,便有跟车的仆妇回来报喜,说大姑娘生了个小郎君,花老太太虽不是头一回升辈分,早在宝庆公主降生之时便成了曾外祖母,但这也是头一个殷家的孩子有了下一代,自是欢喜无限。姚氏亦满面笑容,一叠声儿吩咐下人预备洗三礼,派送红蛋知会亲友,听见下人回了句“大太太出门之前已经吩咐得了”,也只讪了一会儿,便回西府预备往吕家去赴洗三宴了。
走到蝶骨亭那里,可巧遇到了娉姐儿与婷姐儿正往东府去,母女凑在一块儿,娉姐儿急问道:“大姐姐可曾生了?”姚氏笑道:“生了,才传回来的消息,你们大姐姐真是好命,生了个小子,这下在吕家可就横着走了。”
若说从前娉姐儿与婷姐儿还不能理解生儿子对为人妻者的重要性,那么在去过外家,见证了大舅母程氏的处境之后,便已经深切而沉痛地了然了。因此她们自然由衷地盼着桃姐儿能生儿子,听见天随人愿,娉姐儿喜得学着花老太太的样子念了句“阿弥陀佛”,婷姐儿也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是有趣,上至花老太太、吴氏、余氏、姚氏,下至桃姐儿自己、娉姐儿与婷姐儿,明明都身为女子,却个个盼着桃姐儿能生出儿子。
姚氏见娉姐儿的模样,扑哧一笑,拿手虚虚点了点她:“还做这副怪相,你们那包被做得了没,若得了,洗三礼上带去;若还没绣好,便留到满月礼,现在随我去库里挑几副小铃铛小锞子去。”
娉姐儿与婷姐儿相视一笑:“早就得了。”娉姐儿又反过来羞姚氏:“娘这回又周到起来了?上回又是谁,赌气说甚‘咱们不稀罕,也没必要巴着她’的?”
这话说的是九月里,娉姐儿与婷姐儿生辰的时候,桃姐儿月份很大了,随时要生,故而没有亲自参加妹妹们的生辰宴,只派人来送了礼物,代为祝贺。偏生二十日前余家庶出的二姑娘生辰,桃姐儿却亲自去了,姚氏为此又觉得受到冒犯,不阴不阳地在女儿面前嘀咕了几句。
娉姐儿与婷姐儿本人心中倒是半点不介意,还替桃姐儿向姚氏解释:“这哪里是一回事,一来余家表姐生辰时大姐姐产期还远着,不会轻易惊动胎气,走动也无妨;二来我们是九岁的生辰,不必大办,余家表姐却是廿岁的整生日;三来余家表姐与大姐姐嫁得近,脚程也不远,娘怎好拿这两回事作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