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殷萓沅带着好哥儿,已经被新宁伯世子请到了书房里扯闲篇,倒也不用担心避嫌的问题。不多时便见一个妆饰华丽的少女被一大群丫鬟仆妇簇拥而来,走到近前才屏退左右,向姚氏等人见礼。
看人先看脸,原本以为谭舒愈生得可爱,他的同母姐姐想必也是个脸儿圆圆眼睛大大的美人,可娉姐儿瞧了一眼便大失所望。这位谭芙蕖,生得实在是平常了些。她肖似生母,尖尖脸儿,五官平淡。如今年青,脸颊丰满有血色,倒是不似世子夫人生相刻薄,但估计步入中年之后,这面相就不显得福相、和气了。
再回忆起她的同胞姐姐谭芰荷,当时见面也未曾留心,如今印象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也想不起来她是生得像谭芙蕖多些,还是像谭舒愈多些。
再看衣着,谭芙蕖身为金尊玉贵的嫡女,新宁伯府又是有军功的人家,养起女儿来肯定不吝惜浮财。只见她身着一件烟霞锦的织金妆花褙子,下着一条银线挑绣的蹙金琵琶裙,行动之间金光灿灿,晃人眼睛。头上插戴着三翅莺羽南珠钗,那明珠又圆又莹润,将她那双有些平常的眼睛也衬托得明眸善睐起来。
殷家虽然今日递了拜帖,但两家往来很少,小辈一般是不需要出来待客的,若非方才世子夫人与姚氏谈得投契,也不会叫了女儿出来。也就是说,这身衣裳还不是谭芙蕖的见客衣裳,不过是家常的穿戴,竟也这般奢华。
娉姐儿忍不住看了一眼通往耳房的小门,谭芙蕖的丫鬟仆妇们就在那扇门后等候。刚才随意一瞥,就看见三四个婆子,七八个丫鬟,真真好大的阵仗。似自己家里,是国公人家,自己和婷姐儿房中也不过是两个妈妈,六个丫鬟——似白鹭、白鹇这样随着院子走的四等丫鬟不算进去。谭家虽是军功封爵,与她们家这样的外戚封爵不可同日而语,但论品级不过是个伯爵,这架子,也太大了些。
一时间,娉姐儿不由对谭家无端添了几分不喜。不过谭舒愈昨日的表现,倒是没有半分的盛气凌人,虽然随便出个门就带了许许多多的小厮,看着娇惯了些,但他的举止、言谈都很守礼,带着几分讨人喜欢的天真,并没有仗着家世压人的迹象。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忍不住想和婷姐儿咬咬耳朵,碍于在别人家里,还是忍住了。这时节,姚氏和世子夫人已经完成了一番你来我往的夸赞,世子夫人笑着冲谭芙蕖摆手,示意她领着娉姐儿和婷姐儿到园子里玩。姊妹二人知道大人之间有话要说,便听话地出去了。
谭芙蕖冲姐妹二人笑了笑,道:“殷家妹妹们随我来。”于是率领着那群丫鬟仆妇的浩浩大军,领着姐妹二人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走进一处院落。一面走一面解释道:“方才正在领着妹妹们做针线,大家都聚在绣房,殷家妹妹们若不嫌弃,便请移步绣房,里面还算洁净,屋子里也暖和,正好一道喝茶说话,也好互相通个姓名。”
殷氏姐妹自是客随主便。娉姐儿本来被谭芙蕖的阵仗激得起了攀比之心,还打算仔细瞧瞧新宁伯府的花园子是怎么个气派,如今却无缘一见,不免有些可惜。
到得绣房,果见里面坐着一屋子的小姑娘,莺声燕语,好不热闹。还是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小丫鬟眼尖,瞧见谭芙蕖领着许多人过来,便朝屋内说了句什么,里面才渐渐地安静了。
娉姐儿离谭芙蕖近些,瞥见她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似是对屋内的嘈杂很是烦恶,她不由失笑。
依照姚氏所说,谭家只有两个嫡女,谭芰荷已经出嫁,谭芙蕖作为唯一在家的嫡女,又是姐姐,想必对着一屋子的庶出妹妹没什么好脸色。娉姐儿不由想起家里的添头娟姐儿,倒是和谭芙蕖生出了几分同仇敌忾的心思。
进入房内,落座看茶,几位小姑娘就互相通了姓名、年纪。谭芙蕖居长,比娉姐儿婷姐儿大了一岁。其次便是谭三姑娘菡萏,与娉姐儿婷姐儿同岁,只早了两个月。四姑娘水芝、五姑娘溪客则更小些,还没到议亲的年纪。
娉姐儿暗自打量了几个庶女的衣着妆扮,又在心里将各人的言谈举止品评一番,对世子夫人的为人也就有了大致的了解。从菡萏起的几个庶女在家中的待遇,不说与谭芙蕖相比天上地下,那也是相去甚远。
说来也是有趣,若谭家的庶女衣食住行也优于寻常人家的庶出女儿,娉姐儿难免要觉得意难平——谭家这样一个伯府,竟如此富贵豪奢?可是谭家庶女的待遇这样平常,她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可见世子夫人是将自己的偏心摆到了台面上,自己嫡出的孩子金尊玉贵,待遇几乎赶得上皇子公主,庶出的女儿们却也不过如此。
分明落在自家,姚氏也是这么区别对待他们姊弟三人同娟姐儿的,彼时娉姐儿觉得再天经地义不过,但凡家里人稍微抬举一下娟姐儿,她都觉得这是对自己姊弟的冒犯。可是见谭家也是如此,她却不由自主地觉得世子夫人太过势利眼,不是个善心人。
娉姐儿再看向谭家的几个庶女时,目光中不由含着几分同情。
谭菡萏生活在嫡母的淫威之下,顶头又有两个如此矜贵的嫡姐,还能左右逢源平安长到了说亲的年纪,又如何能是简单的人物?早已见微知著,从娉姐儿简简单单的几个眼神之中就读出了她的态度和喜恶。寒暄之后,便端起一副半是亲热,半是羡慕的脸色,与娉姐儿搭起话来。
且不提绣房之中,殷、谭两家的小娘子是如何交际的,也不论世子夫人与姚氏究竟说道了些什么。只说世子爷的书房之中,殷萓沅寒暄了几句,见场面为之打开,便也不再敷衍,而是郑重向世子拜谢。
世子爷生得与谭舒愈有七八分相似,一般的圆脸圆眼,人到中年,虽算不上俊朗,但微微发福之后平添了几分富态和气,看着倒是没什么架子。见殷萓沅郑重拜谢,他显然十分吃惊,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一面将殷萓沅扶住了,一面惊道:“殷兄何出此言?虽则今日愚弟与兄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但——恕弟冒昧——毕竟是初次结交,如何当得起殷兄一个‘谢’字?”语毕,顿了顿,又道:“敢是殷兄有什么用得上愚弟的地方?故而先称了一声‘谢’,殷兄若有为难处,只管开口,能有弟一尽绵力的地方,弟绝不会含糊。”
这下吃惊的人便换成了殷萓沅,他先是仔仔细细端详了世子的脸色,确认他脸上的迷茫不是假装的。接着又在腹中过了一遍自己连带着好哥儿今日的举止,确认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才要解释,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由露出几分恍然,又向在下首与好哥儿说话的谭舒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两人目光交接,可巧谭舒愈也正眨巴着眼睛,试图朝殷萓沅传递消息。好哥儿在一旁托着腮,看看父亲,又看看新认识的世兄,不时还瞥一眼一脸茫然的世子,嘴巴抿得紧紧的,憋笑憋得眉毛都在用力。
可见儿子竟比自己还更早明白了始末,殷萓沅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对谭舒愈的印象,又更好了几分。
想必昨夜谭舒愈回去之后,心中也回味过来,若是让旁人知道娉姐儿走百病的时候走丢了,必然对小娘子的闺誉有损。是以他宁可不事张扬,将这份完璧归赵的功劳抛去了,没有如实禀明家中亲长。
不过,虽然新宁伯伉俪对于殷家的来访表示困惑,但世子夫妇只是些微有些惊讶,可见谭舒愈对于殷家也不是只字未提。根据殷萓沅的猜测,谭舒愈大约是告诉父母,与谢载盛同游的时候偶遇了他亲戚家的表妹,一起说了两句话云云。
不过想明白归想明白,把场面圆过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厢世子爷还等着一个合理的解释,正如他所言,两家没什么交集,贸然登门,无故称谢,也是够匪夷所思的了。
谭舒愈瞒下娉姐儿走失之事,固然是一片好心;可殷家知恩图报,亲自登门道谢,也是守礼的表现。论理应该两好合一好的事,如今竟乌龙得叫人哭笑不得。
殷萓沅一时间张口结舌,借着饮茶的功夫,拿茶盏盖着脸,额角几乎要冒汗了。
就在这时节,好哥儿缓缓地站起来,向世子笑道:“咦,世伯好似不知道上元佳节的事?”他微微偏过头,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顺利地转移了世子的注意力。谭世子温和的目光就落在这小少年的身上,和蔼地问道:“哦?上元节发生了何事,小郎君可否告诉世伯啊?”
眼看好哥儿双唇微分,似乎马上要将上元之事和盘托出,殷萓沅额上登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心道:休矣,这孩子看着聪明,到底还是未经世故,谭世孙的一番苦心,转眼就要付诸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