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反正活着这么苦,不如死了算了,就闭了眼睛让他砍。”
“没想到宁伢儿,这么细一点伢儿,他帮我挡了一下啊。”
宁彦秋像是想哭,但是或许那眼泪是哭干了,所以她只是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嚎叫。
“那刀口,有那么长,”宁彦秋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用手比划了一个比小孩上半身还要长的长度,“那么细一个小伢儿,都要叫刀劈穿了。”
“刀拿下来的时候,都是卡在骨头缝里的。”宁彦秋目光呆呆地看着空旷处,仿佛那里有她描述的场景。
她比划着,动作好像是买肉摊子上屠夫的刀被骨头卡住了,在左右晃动:“他就这么摇晃,踩着我伢儿的腿,才能把刀拿下来,卡得有这么紧。”
“他把刀拔出来了,还不过瘾,还想砍下一刀。”
宁彦秋突然把一只手高高举起,仿佛那只手里真的有一把砍柴的铡刀。
她把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垫在了下面,高举起那只手好像不知道痛一样,重重地砸在刚刚缝合的伤口上。
但是这一次她却笑了:“这次我挡住了,这一刀,砍的是我,不是我宁伢儿。”
“我就抱住啷个,叫宁伢儿快点跑啊,”宁彦秋神情麻木地继续盯着屋子里的空旷处,目光又转向躺在沙发里奄奄一息的孩子,“我宁伢儿好可怜,被砍了一刀,站都站不起来,只会爬了呀,我就看着他,一点一点爬到外面的屋檐底下,被雨浇到就不动了。”
“还好你伢儿机灵,过来刚好看到他爬在外头,再看我们屋里面不太平,就拖着他逃命去了。”宁彦秋的目光移向满身是泥,仰躺在一张竹椅子上睡着的席灵意,又重复了一遍,“你伢儿机灵,看得懂,跑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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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瞿宁白发起了高烧还抽搐。
陈茵打市里的急救电话,但是大雨封山,山路泥泞,进不来,也出不去。
宁彦秋出去大半夜,回来时手上拿着几棵草,找研钵研磨开了,敷在了瞿宁白的身上。
陈茵这次没问能不能有效,这一次倒是宁彦秋自己说的:“这种草我书上看到的,以前给自己用过,不知道这么大的刀口管不管用。”
被吵醒的席灵意揉揉眼睛,看了看那绿油油的糊状物,就说道:“有用的,小宁不会有事的,我妈妈说我就是被仙女用这种东西治好的。”
当初编故事还不肯承认的陈茵打了席灵意一下:“瞎讲八讲还仙女呢,谁跟你讲的,你那时烧得脑袋不清醒,是你宁阿姨给你治好的。”
看着她们母女斗嘴,宁彦秋干燥起皮的嘴唇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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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高烧,并不是瞿宁白活下来的唯一一道坎。
那种草的退烧效果并不持久,所以宁彦秋需要每隔几个小时就换一遍药。
白天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只有席灵意一个人守着在沙发上意识还不太清醒的瞿宁白。
守着这么个进气多,出气少的将死之人,她也不知道怕,就拿着以前妈妈给自己讲故事的书,给沙发上的人讲睡前故事。
“那里沙发上是谁啊?”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是一个男人探进头来。
那男人满脸络腮胡,明明在暗处,却让席灵意极其不适。
“是不是我儿子,嗯?”男人要推门进来,但是因为宁彦秋出门之前叫席灵意把推桌子靠在门上,所以男人一下子没有推开门。
就是这一瞬间,席灵意跑了过去,压着自己浑身的力气拼命推着桌子腿把门又给合上了。
但是那门就跟活了一样,跟条上岸的鱼一样不停地扑腾,席灵意死死地按着门缝,把门闩给关上了,惊恐之余又找了根烧火棍插上。
“里面是不是我儿子,我都看到了,那王八羔子本来就爱当别人的儿子,现在跟他娘一样,干脆不回家了!”外面的男人在喊。
“不是的,”席灵意手里拿着一根掉屑的长木棍,对着那扇门,“不是的,沙发上不是人,沙发上是只小狗。沙发上是小狗,是我路边捡的小狗。”
“是小狗啊。”外面的男人笑了,“那小狗叫一声来听听啊。”
席灵意不敢说话了。
外面没有动静了,但是那动静片刻之后就到了窗户边。
而瞿宁白躺的那张破沙发,就在窗户底下。
席灵意连忙去拉上了窗帘,但是玻璃碎了,碎玻璃和石头从窗帘里漏下来,砸到了瞿宁白被布覆盖的伤口上。
那只手从碎掉的窗格伸进来,在窗帘上鼓起一个会移动的包,然后窗户被推开,窗帘被拉开了。
那个男人低头看着沙发上跟玻璃和石块躺在一起的小孩,笑了一声:“这不就是我儿子吗,哪里有小狗。”
席灵意拼命想挪沙发,但是沙发太重了。
可能是被砸醒的,瞿宁白的手在够席灵意推沙发的手,但没有够到。
他滚在玻璃碎片里摔倒了地上,吃痛颤抖,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但还是往屋里面挪着。挪到了某个地方,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伸手拍拍空气,张张嘴却没有声音。
既然他没在沙发上了,席灵意虽然也害怕,但是把他护在了身后:“就是小狗,你看他只会爬,不会走,就是小狗。”
感受到她的体温,瞿宁白不再漫无方向地去找了,缩了起来靠在她身后,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像小狗一样咕噜了两声。
那个男人被极大地取悦了:“再叫大声一点!”
他浑浊的目光扫到了席灵意身上,舔了舔嘴唇:“小姑娘也叫呀,跟小狗一样叫,来,快叫,叫给我听听。”
他的额头被一块飞来的红砖砸了,踉跄两步,额头上就流下血来,他摸了一把那血,视线锁定了那个砸他的人,大吼道:“臭婆娘你把我打出血来了!”
像是要更加强他这句话,宁彦秋拿着一块红砖又拍上去了一板砖。
那男人可能是被一板砖拍得晕头转向了,踉踉跄跄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宁彦秋走过去用膝盖压在他胸口,但是那块砖高高举起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在窗户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席灵意,却只砸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那男人就翻了身,把宁彦秋掀翻在地还踢了几脚,满头血地指着在屋内已经吓傻的席灵意放了句狠话:“江渝人是吧,我以后去江渝找你跟你妈妈,你们等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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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灵意可能是被吓坏了,之后的几天一直发高烧,梦里意识不清说的胡话都是“沙发上是小狗,是我路边捡的小狗,别杀我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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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就像席灵意说的,仙女用的那种草有奇效。
瞿宁白身上的伤奇迹般地好了,只是那种草敷多了,身上皮肤都被染绿了。
她看瞿宁白背后黑色血痂边上的绿色,还安慰瞿宁白,说可以洗掉的,皮肤不会一直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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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在瞿宁白伤口快好,马上可以回家的时候。
陈茵起夜,发现了在自家院门外,满脸满身是血的宁彦秋。
她只是起夜,大半夜的见到这幅景象,惊得半天没有说出来话。
但是反应过来以后,她立刻把宁彦秋拉进了院子里。
三伏天水也不凉的,陈茵就用院子里晾的水给宁彦秋从头往下浇水,手指用力地蹭宁彦秋发丝上、皮肤上沾染的血。
但是宁彦秋却在笑,无声地边哭边笑,张着嘴被水呛到了也不怕,咳嗽完继续笑。
脸上和头发上的血迹清洗得差不多,陈茵就叫宁彦秋轻点进屋里去,别吵醒孩子,换一套干净的衣服,赶紧跑,跑快点。
“我逃不掉了。”宁彦秋没有进屋。
“不是要逃,那你来找我干嘛?”陈茵把眼睛瞪了起来。
“我就是来跟你告个别。”宁彦秋说道。
陈茵难得地红了眼眶:“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跟你讲去江渝。”
宁彦秋摇了摇头:“错的不是你,错的那个人我已经杀掉了。谢谢你让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让我知道女人家还能有别的活法。”
“那你小孩怎么办?”陈茵说道。
宁彦秋遥遥地望着赤脚医生家的方向:“我被枪毙以后,给他改个姓,我娘家村里应该有人养。”
“你这是被家暴。”陈茵卷起宁彦秋已经湿透的袖子,“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呢,那畜生疯起来不仅要杀你,还要杀小孩,他死是罪有应得,你凭什么替他偿命啊?”
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化脓焦黑了。小孩身上那么重的伤都康复了,她手上这一道,却始终没有愈合。
宁彦秋摇了摇头:“我逃不掉的。”
陈茵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绝望的人。
不是要逃吗。
那不如就逃逃看。
她拉起宁彦秋的手,跑出了院门。
院门外是漫天的星斗和无边的旷野,她们一起跑了出去,此刻她们不是谁的妈妈,不是谁的女儿,只是她们自己,跑在山路田野上。
她们一个人身上穿的是睡裙,而另一个人满身血迹。
多雨的山间今日格外仁慈,虫鸣与萤火虫在漫天飞舞,踏过的野草里飞起蚱蜢,她们在仲夏的夜晚跑向远方。
“像夏季的云卸尽满载的雨水而消失形迹。”
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宁彦秋坐在她前半生一直耕作的田埂上,念起了陈茵教她的诗。
那是一首来自遥远地方诗人所写的诗,却出乎意料地适合今日的风。
“像远方的烛光随同夜尽而熄灭。”
陈茵坐在她身边,接了后一句。
宁彦秋说道:“像短命的昆虫随同逝去的一天死亡。”
“我的歌由于翅膀无力而停歇。”
“曾支持它飞翔的伟大声音的回响,消失在远方上空。”
“像刚为泅渡者铺路的海水,
“在汹涌起伏的波涛中已把他溺毙,在被淹没的头颅周围发出咝咝的声息。”
“以前读书的时候念到‘自由’这个词都不太懂,”宁彦秋脸上是平和的笑容,“我今天好像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是她们偷来的半夜自由,即将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抵达终点。
“我会去自首的。”宁彦秋说着,站起身来,拍掉了衣服上沾染的草叶。
“我陪你一起去。”陈茵说道,“我去帮你说话,我去帮你讲道理。”
宁彦秋笑道:“没用的,他家人多,我生在这里,我逃不掉的。”
陈茵却是异常固执:“逃不掉也要争,你看诗里面说的,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就算会被海水淹没,就算只剩下一颗头浮在水面,也要坚持。妹妹,我跟你讲,你劝不住我,就算我要一起被卷进去,我也要为你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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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柘,凌漾天悦所在的高楼内,豪华的办公室里,一份被随意打开丢弃到垃圾桶里的档案上,记录着那份陈年旧案。
『2002年8月26日,宁某某在床下藏匿刀具,半夜杀夫。于2002年8月27日上午10:00,凶手到绿青山派出所自首。』
『杀夫案件被害人家属情绪激动,社会影响恶劣,在社会各界的积极推动下,案件于2002年9月2日开庭在xx市花鸟区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原告:瞿家村全村村民』
『被告人:宁彦秋』
『被告人辩护律师:陈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