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婆妇胡说什么来?”王大把眼吃得睁睁的,首个反应过来。
“我胡说?”韩氏不快摔箸,“她自家的肚子,轮得着我胡说?你怕是不知,这话不是我说,是从她自个口中出。”
王大听了,不免噎口。
韩氏自顾咕哝:“怪道大白日一发眠睡,敢情是有了孕身。”想了想,她对尚是懵神的王二,“二叔,她如今有了孩儿,事便要重新计议。无非两路,一是买一帖药,神鬼不知地教她堕了胎,你两口依旧过;要么索性撇了这妇人,她怀着孕身,看着孩儿分上,那李府断不能狠心不顾。正妻做不得,做个房小不能?再不济也能养在外面。这事终归不体面,人多舌头多,俺小门户没脸皮,他们比不得,就此你要上一笔,随你此地别处,有银有宅的愁寻不着与你过日的妇人?”
王二不吭声,他浑似被一棍敲昏了头,只呆呆捏着酒杯愣坐。
“我兄弟如今方归,岂能舍得下。”王大散了些酒气,“她非是汉子在时做事,二哥年纪已大,若肯要,离了此处,自家养下,谁能知晓。”
“缺心的贼货!”韩氏不听便罢,听了便啐骂出声,“你是哪世的受气王八,要替别人养了孩!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就这么出馊主意,左右窝囊帽子不是你头上戴,你自说得轻巧!”
骂得王大慌忙要掩妇人口:“你小声。墙有缝,壁有耳,教人听了去可怎好。”
韩氏自知声高,息了声气,只一脸不忿坐的。
席间冷落,半日不吭的王二倏地立身:“哥嫂稍待,我去问娥姐主意,看她自家如何说。”话落,便梗着头脑出去,走两步,又折回来,到锅上盛了碗水饭。
韩氏觑着人进了屋,转脸说道起汉子:“你蠢了头脑?不撺掇你兄弟要银子,反劝他要下别人的种。他迟早离了此地,带不带老婆,认不认孩子,亲缘远离,就如没有一般。他如今阔了些,能阔过一方财主?他能替我两口的房子添银,却一力买不得。且不说李家肯与多少,我们能得多少,弟妇若进了富家宅门,再争些气性得了个哥儿,不说好歹,我们这旧兄嫂总归是有了几分后路。你我生此长此,不是大难,终身不会远走,但有个用银处,靠近靠远?你兄弟如再发家,便是你我的两方好处。”
一席话说得王大闭口不言。
韩氏接言声说:“你兄弟从来老实,此事还要你我张主,趁肚腹不显,尽早将事安排了,若闹得四邻知晓,就不是十全的事。”
“还是等二哥出来。”王大将盏酒一吸而尽,“你我恐做不得他两口的主。”
说时,那边房门响,韩氏见黑影里王二出来,再三与汉子交代:“做不做主,你只不要和我反说。”
话落,王二拿着空碗进,依旧桌前坐。
“弟妇如何说?”韩氏半分耐不住。
王二摇首:“我问她,娥姐一字不说。”
“一句话也不曾说?”韩氏紧跟问,见人闷首点头,她随即道,“她既不言语,便是随你主意。二叔,该当如何,只看你想。”
王二愁眉紧锁,低首沉思,一番辗转后,抬眼向妇人:“嫂嫂,你可有法子教我与那男子见上一面?”
妇人眼见有影,巴问:“二叔要见李府少爷?”
王二点首:“我是要见他。娥姐与他的事我听得好些,那男子虽名声浮浪,不是十分坏人,对娥姐想来也有情意,娥姐既能与他……”王二低垂眉眼,“心中必情愿跟他。她不言语,约摸也是这厢心思。”
“兄弟,当真想好,要舍了房中老婆?”王大转脸问。
被韩氏怼:“房中老婆,房中老婆能怀了外汉骨肉?二叔做法才是常情。他正逢回来,若晚些时,老婆定成了他人妇,你还没甚道理去讨要。眼下倒是二叔巧处,不至落得两手掌空。二叔,你与哥嫂透个话底,你欲要多少银子,人家金银府宅,你万不可小口了,反倒教人说俺小门户眼短,未见过大银面。”
“不瞒哥嫂,”王二目望两人,“我心中还未想好,先见过人面罢。”
“哥哥替你腿脚,”王大揽下,“定让你二人见上面。”
“你去?”韩氏疑他,“那李府,你有甚相熟人,我怎不知?”
“就你独有。我新近识得府里一个小厮,能近李少爷身边,请一回水酒,在外头便能说了事。你虽能进宅,少不得要兜转一遭,没得跑出风声,未问过李少爷,此事还是少些人知晓。”
韩氏打量他:“平日倒不知你有这声口。罢,既你有法子,便你去。莫要慢脚,你明日便要行动。”
次日午后,日头盛天,王大就带着几分酒酣迈进文娥院宅,进门便张唤“二哥”。
席胭在房中坐,偏头见了:“他出去了。”
那王大一抬眼见弟妇在桌旁坐身,左右顾望后,回身掩阖院门。
席胭叉一块苹果,一面咀嚼,一面看人似鬼祟非鬼祟的样态。汉子步履略有急切,赶至房首却不进,只隔着距离杵立槛外。
“二哥去了何处?”他半脸对着房内问。
“不知道。”席胭箸尖戳一块果肉。她毫无起伏的语调与漠然不视的言行给了王大一种不待见之感。
“你……”他讷着嘴皮,“二哥昨日问你,你……你怎不说?”
一块果肉戳了空,盘碟脆地轻响,席胭转脸看人:“……你想要我说什么?”
王大躲开视线,不敢看她,两条胳膊垂地,一手指尖不住抠刮指腹:“他要与李少爷见面,将你和……孩子……我说我认得他府中小厮,我去烦劳人家,定能成事。原先我今一早就该去,我未去。我、我看得出,二哥还是认你心思,你若对他说……不离他,他定无二话,他心地良善,倘再相求一些……肚里孩、孩儿同能留。此事只自家几口知晓,内里瞒隐住,定露不出外头去。二哥新回,两口儿……两口儿不久生养下孩子也是人情,招不来言语。你要心里受不住,搬去别处也是法子,左右二哥外头置有房宅,想来日子颇得过。只、只一件,你……你不曾与那李少爷提说罢?应是不曾,说与旁人,只会招致坏处。”
席胭一言一语尽数听耳,她面无表情戳叉半天才堪堪戳中一块,抬入口中。
“过会二哥回,你好歹如此说罢。”王大几是哀求,他甚是不安,不时回首那扇虚掩的院扉,“这给你……”说时,汉子袖中摸出一方帕,展开,双手越过房槛递将进来,“上回不好,你不喜,也、也是应当,我重又买了一对儿好颜色的珠子,教人磨打好了,你收下,便是饶我错处……”
席胭忽然手捂前胸,随即撑桌俯低腰背,一面大力呕咳,一面空出手掌反拍后背。
她这活要噎死的模样着实吓杀了王大。汉子慌手慌脚就要进,岂料被席胭一语斥退:“你站那!”
王大再不敢进,身心焦灼间,恰巧间壁陈嫂推门,陈干娘还未及抬眼寻唤,便被冲刺来的汉子猛一把扯住!直骇得她险些惊厥,反应过,张口就是不满:“天爷,你急投胎不成!这一发没影子冲来,没得把我老人家吓倒了身!”
“陈干娘快住些口,”王大焦得紧,“屋里,我兄弟妇人噎住食,我不便,您老人家快些救命罢!!”
陈嫂一听,当下飞跑抢进屋,果真妇人佝弯身子,双手只顾抵挨腹部,不是噎气再是甚。
慌得陈嫂奔前便要大掌震拍。
席胭要死中瞥见她来,急忙直身,站陈干娘身前,拉过她手由腋下环抱自己胸部,随后,把她一手紧攥成拳,拇指顶住胸中位置,覆以另一手抱紧,随即迅速向后引导示意,她已使不出力道,陈嫂子却顷刻领悟,她素有一把子力气,当下双拳相抵,不住向后使力冲击。
席胭微俯腰,低首,张唇,一番难耐的力道挤压之后,似有一股子气流经气管冲喉——
“吐出了吐出了。”王大一旁指手,一颗心至此才落了肚腹。
陈干娘觑见地上呕物,不由惊眼:“我的好娘子,恁大一块果儿你怎就直直咽了下。”她软着两只胳膊替人抚背顺气,“此是我正巧来,若不是时,你可如何处?这要有个山高水低,还不知甚景况!王大,不是干娘说,”陈嫂抬眼向房外的汉子,“生死紧要时,便是你兄弟妇,也没个干袖手的理儿,倘你弟妇有些闪失,王二回来,你却如何交代?”
“我也是一时慌住了。”王大心有余悸,教陈嫂说得无脸,“可巧正在急处,您老人家就现了身,亏是您,方未丢了弟妇性命,不然我兄弟责问起来,我就大错了。”
“娘子也是好样儿。”陈嫂要扶席胭起身,“那等关头,还能变出个救命法子来。说起来倒是怪奇,我老人家生长多年,从未见闻,娘子何时会了那么个招数,打哪处学来?”
席胭哪还能说出一字,异物是吐出了,胃中却又紧跟翻覆,干咳闷呕几声,便急抛下娘与汉,扑至净桶上,直呕个天昏地暗,胃腹荡空。
“怎又吐起来?”
陈嫂子要起身向内。
王大槛外相阻:“定是方才噎住一时,肚里才闹起来,吐一回,许就好了。”
言说有几分理,那噎住的东西就在眼下,是以陈嫂半分疑心未有。
席胭出来,在桌畔坐。地下呕物与王大一道没了影儿。陈嫂推一盏茶水与她:“一来便一番惊天骇地,我都要忘了来此是要问娘子一事。”
席胭呷一口茶:“干娘,何事?”
“如今你夫王二回来,”陈嫂道,“虽你两口不曾说,干娘也有几分料想。此处到底存下些说道,相识人多,免不得言语入耳,从前你一人,无正经男子汉依身,奈何不住,只得忍听一二,现时却不同往日,王二归了家,他再是老实人,怕也不愿听这些。若要定心度日,你两口断不会没个合计。他别处又有房屋,营生也在那处,这两日衣裳也不要你再洗,必是要带了你走的。娘子,”她握住席胭手,“你与干娘一言,可当真存了此意?”
席胭转了转杯盏:“干娘,不瞒您,我不曾听他说过,但我是有此意的。”
“你的意便是他的意。”陈嫂自顾得了确切,“你肯跟他,他能不听你?”
席胭无声。
陈嫂忽地叹声:“一切倒都是巧处。看来天公也要助一助那个无羞耻的蛮妇人。”
“干娘说谁?”席胭合该随人心意,追问一回。
果真,她一询问,陈嫂便骂将起来:“再有谁。左不过是孙家那小淫Ⅰ妇!”
“她怎惹了干娘?”
“前些日,”陈嫂道,“便是娘子不在那几日。孙二姐再四上门来央我不拘正妻小妾,万要替她寻下一门好亲事。你未见,她对着我好不哭,一口一声说她娘母要没,独一处房宅被她家大姐带着汉子霸了去,娘母一死,她就没了容身处。如若不寻一门亲,傍着夫家,只怕无身存活。到底一巷情分,我念她甚是可怜见,便应下她,替她张主着好男汉。谁想,那小淫Ⅰ妇背着我倒好作为,竟打上我家主意,不是丫头告我,我还三不知哩。她好一手,瞒着人干事,生生把我倒扣在缸底下!亏我还思想着能否把她配与赵三官,全她往后的出路。”
“我那儿虽则不成器,也知晓个邻里脸面,但有混心,只耍去那院里。不是那淫Ⅰ妇再三媚着劲儿,一心勾刮,他能干下这等混事?你一未出的女子,就有心思,你先来与我说不是,成与不成,我能不给个言语?你自家瞒心做下,里里外外,闹出来就好看?她娘母孙婆素来不通明理,如今又病倒身,眼见没些时日,我便有气也责怪不得。最可气,那小淫Ⅰ妇撇下脸面羞耻不要,出外张说,惹得邻里通把眼观看,我老人家却还要一张脸。娘子不知,我这心苦闷得很,早要寻你倾吐倾吐,昨日你逢喜事,干娘断不能这等唉声,好容易挨得今日,得以与你诉一诉,宽宽心。”
“所以干娘要把这小院给孙蛮月居住。”席胭替人省些言语。
陈嫂缓言:“原先有你住着,我不曾动过心思。干娘说过,这房屋情愿让你住上百年。”
席胭微笑,等她下文。
“未料娘子一心远走,若你一人,干娘是决不应允的,便把那小淫Ⅰ妇放我眼跟前,也绝不教她占娘子院地。可王二回来,一切自是不同,你两口一道,便是合该高兴的圆满事儿。”
“干娘先不要与他说,”席胭替人倾茶,“等我自家开口。”
“我不说。”陈嫂呷一口茶水,“由你两口儿商定。”
陈嫂离去,茶凉时,席胭写就一封信笺,正要出门,不想华霄玉来。
玉掌柜来访,实是出乎她意料。
“你要出去?”华霄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