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

嘻嘻。

孩童嬉笑喧闹的声音。

玲珑园从未有过这么多小孩，也不会有这般活泼天真的姿态。

即便有，也与一个“庶子”“不祥之子”无关。

留给他的只有枯草，灰墙，冷掉的饭食，永远关不上的破门，和孤独的气味。

映入眼中的不是阳光、鲜花、碧水，而是面目狰狞的大人、形状恐怖的虚影。

还有一头在黑夜中永不停歇、奔跑追逐着他的后背的嘶吼的兽。

醒来还是梦中都得不到安宁。

迟早有一天会发疯的吧。

但是……

嘻嘻。

嘻嘻。

小孩们散开，露出中间桃粉碎花裙的女孩。

一起玩呀。

一起玩呀。

围着她的孩子们拍手唱着童谣。

一个揪走了她的红头绳，又插上一根狗尾草。

一个手上糊着黄泥巴，抓住裙摆让她跌倒。

手里抱着的花布球，滚呀滚呀进了一扇门。

小女娃，跑进去，小小的鞋子掉在外面。

小孩尖叫着跑远了。

伤心的阿娘哭干了泪。

寻女的阿爹跑断了腿。

害怕的小孩捡走了鞋。

天好冷，夜好黑。

梦里有个大姐姐。

睡呀睡呀睡不醒。

好想找个人来陪——

耀如星空的黑眸睁开，纯白的世界像是畏惧着什么急速后退。

梁源掏出怀中发烫的符咒，霎时间，白光乍起，雷霆之力充斥着整个梦境之中，周遭迸发出激烈的惨叫，伴随着周身酥酥麻麻的触电感。

那所谓的神像撤退回到小小的神龛之中，仿佛在那里能够给祂安全感。

是的，祂竟然对一个低等下贱的凡人展现出畏惧。

只是刚刚激发了雷电之力的梁源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能感受到来自神像的情绪发生了转变，原本是更加阴邪的，像那些举着糖果骗小孩的拍花子，现在则变成了更加直白的怨恨、诅咒。

梁源岂是心慈手软之人，留着一个敌人终归是隐患。

既然对方不知为何气势弱下来，尚有余力自然要乘胜追击。

梁源甩了一下手腕，感受着这如臂使指的雷电，向前一挥——

噼里啪啦！

有击中什么的手感！

下一秒，梁源突然睁开双眼。

孟青抱着他喜极而泣：“小师弟！呜呜呜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

梁源被他揽着胸口拖着，有点喘不上气，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胳膊让孟青把他放下来。

孟青拉着梁源边跑边说：“那个女的果然是鬼，还是最为凶悍的红衣女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女鬼忽然回去。不过正好你也醒了，咱们速速回到师父那边，请他老人家出来，我看这些作恶的鬼怪还能如何！”

梁源想起方才失去意识之时见到的光怪陆离的场景，以及听到的那似是童谣、又似小女孩哭诉的歌声。

他大概知道这鬼怪背后的真相了，不过稳妥起见，还是与那玄凤道人再行确认。

梁源摸了摸怀中的符纸，果然缺了一个角，摸起来像是灼烧过的痕迹，还有余温。

有趣。

真有趣。

阿柒自梁源睁眼后就一直凑在他身边，时不时还要捏一下梁源的小肉脸、扯一扯头发，四下观察梁源的身体状况。

梁源落后几步，走在孟青后面，趁着他看不见，才回手抓住阿柒作乱的小手，轻轻捏捏。

我无事。

让你担心了。

阿柒抿一抿唇，似乎想要做出什么表情，却失败了。

紧接着，一串串绿色的光芒从他的眼眸中快速闪过，像流星一般飞舞了很久。

梁源终于看清了那其中闪过的图案究竟是什么。

一个细长的圆形，和一个像是反过来、有些奇怪的“上”字。

个中含义，梁源暂且不知。但玄凤道人给他的符咒中也绘制着稀奇古怪的图案，而阿柒应当是鬼魂，或许玄凤道人会知道些什么。

梁源心思翻转，也不忘记观察外界环境，在孟青屡屡踩到那黑色暗流之前抓住他，叫他转变方向。

孟青或许是清楚梁源神奇的眼睛，相信他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所以一次也没有反抗过。

他隐约知道，那女鬼放弃追击的原因，或许和梁源的昏迷又清醒有关。

真不错，他们师门又要壮大了。

两人很快就回到了玄凤道人所在的院子，开门的瞬间，果不其然又是一个茶杯攻击。

嗖——

孟青一个下腰成功闪避，叫一旁的小孩加小孩鬼内心惊叹。

好柔韧的身躯！

玄凤道人显然是感应到了符咒被使用，知道他们遭遇了危险，又庆幸又后悔。

庆幸的是，自己给了他们符咒，关键时刻救了一命，让他们平安回来。

后悔的是，自己竟不能解决此事，还要让两个少年去以身犯险，和那厉鬼接触。

只是他那大弟子、二弟子各有任务，并不在身边，导致呼唤同门的符号竟然把小徒弟引来了！还带着个更小的！

他明明传话是“危险勿入”！

事已至此总要物尽其用，也好过关在屋子里坐以待毙。

玄凤道人只好放他们出去历练，探查那厉鬼最可能存在的位置。

有梁源的这双眼，避开危险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再加上凝聚着自己雷电之力的符咒，遇上鬼怪至少能扛过一击，而孟青最擅长逃跑。

……即便如此，千算万算，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所幸两人看上去并无大碍。

玄凤道人内心轻叹，掌心向上，“孟青，拿出来吧。”

孟青：“？”

一只小手递到玄凤道人的面前，将一个烧焦一角的符咒放在他手中。

玄凤道人略显吃惊：“竟是你动用了我的符咒。”

话音刚落，玄凤道人又感叹：“当真是天赋异禀，即便是吾等也远远不及。”

他的眸中自然而然流露出赞叹，欣赏，和爱惜之意，第一次接收到如此多的正面情绪，梁源一时间有点不适应，抿着唇低下脑袋。

露出的黑色发旋却让白发仙人愈发怜爱，宽厚温暖的掌心揉了揉，道了句“甚好”。

不在状态的孟青：“？？？”

飘在旁边的阿柒忍不住护着梁源的脑袋，仿佛在说“我的，不许摸”。

被阿柒整个身子遮住视线的梁源，不管再怎么遮掩也没办法蒙混过关，只好轻轻拨弄着阿柒小声道：“别这样，我看不见了。”

玄凤道人的符咒让梁源稍微放下了心防，他的符咒能够战胜强劲的厉鬼。

或许他可以见到阿柒，甚至知晓阿柒的真实身份。

比较粗神经的孟青还在纳闷，从梁源进门开始就细细观察过他的玄凤道人早已注意到，梁源的身边有着非同寻常的“东西”在跟随着。

银发道长的凤眼微眯。

看来这小子身上有不少秘密。

孟青忍不住问道：“你在跟谁说话呢？难道……难道那里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吗？”

别看他面对厉鬼的时候表现尚可，其实孟青很害怕看不见的鬼怪。能看到的、摸到的自然不害怕，看不见又摸不着……不觉得很吓人吗？

梁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虞，淡淡道：“当然是和阿柒说话。”

阿柒？连名字都有了？

不不不，拥有“目见”天赋的小师弟能看见的东西比他要多，一定是他的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小伙伴……吧？

孟青颤巍巍地转着眼珠，试图从师父那边得到一点提示。

玄凤道人双眉紧皱，凝神注视，没有理会徒弟的求救。

孟青只得强行忍耐内心的恐惧，声音飘忽：“啊、啊，是阿柒啊，哈哈，可惜我看不见他，能不能麻烦你指一下……阿柒的位置？”

梁源虽然看出孟青似是害怕，心中依旧有几分不满，哪怕是玄门中人也要如此区别对待阿柒么？

他望向玄凤道人：“道长，我想向您请教，阿柒是鬼怪吗？为什么就连鬼怪也看不见阿柒？”

玄凤道人瞳孔微缩，言语中多出意味深长之意：“竟是连同类也无法看见？带我仔细观察——”

说话间，只见玄凤道人乌黑的瞳孔中间一道白环扩散，整只眼珠彻底化为与头发相同的银白，非人感愈发强烈，当真如一只即将振翅的白鸟。

瞬息之间，玄凤道人便收回了集中在眼珠的“气”，恢复原来的模样，摇摇头。

“我只能看到一个白色光团在你身边漂浮，那光团被重重叠叠绿色的怪异符号萦绕着，运行流转的方式十分有趣，似乎是某种束缚鬼魂的阵法——这是你设下的？关于它的来源，你心中可有想法？”看着刚刚迈入玄门一只脚的梁源，玄凤道人又改了口。

梁源立刻联想到阿柒瞳孔中时常出现的那两个图案，“原来那是阵法？”

终于揭晓阿柒身上的一部分谜团，梁源却没有多少兴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本以为就此冰冷下去的雪夜，如冰凉清透的一片不会融化的雪花落在他身上的阿柒——

身上竟然有着别人痕迹？！

梁源拾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0”和“1”两个图案，急忙道：“道长，您看到的是这两个符号吗？”

玄凤道人点头：“没错。果然，你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细节。”

“道长可知它的含义？”梁源继续追问。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玄凤道人闭上双眼，“很遗憾，我暂时无法给你任何答案。”

真相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从手心溜走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抓心挠肺了！梁源情绪激荡，几乎差点就要上前质问，最后还是咽下所有话语。

“……谢谢您。”

梁源当然知道，玄凤道人并不是平白无故愿意为他解惑的好心人，他想要收自己为弟子。

事到如今，若是想要知道关于阿柒的更多事，继续跟着他们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阿柒看见地面上梁源画出来的代码，抿着嘴巴抓住他的手，在梁源还未反应过来却下意识跟随着他的力道之时，用手心的石块，两个人一笔一划又写了两个字。

“0”“1”“0”。

在另外两人眼中，就是梁源的手自然动起来，刻下更加圆润美观的两个符号。

虽然无法触碰外界，却能经由梁源之手……玄凤道人微微眯起双眸，若有所思。

喀拉喀拉。

喀拉喀拉。

屋外似乎狂风大作，吹得木格窗与屋顶瓦片发出阵阵声响。

阴冷之气无形中扩散开来。

看不见的暗流在地下涌动，梁源低头看了一眼脚下。

石砖像是即将压制不住，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似的，然而只要玄凤道人没有离开正中间的座位，这些魑魅魍魉就无法突破这座房子的防御。

但是……

这种仿佛有无数蚂蚁奔走爬行之感，真是恶心。

啪嗒——

“开——门——吧——”

一只血手印蓦然出现在纸窗上，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叫人眼花缭乱。

玄凤道人冰冷至极的目光直视前方，如同刀锋落在屋外徘徊的女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