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关叡带着祁柒穿过重重叠叠的白墙青瓦。
空无一人,荒草徒生。
布满蛛网的镀金佛像,灰尘堆积的吊耳瓷瓶。
千金一两的金纹青石板铺满地面,光可鉴人,泛着油亮的青黑色,甚至比用纯金铺地更加贵重。
镂空雕花的窗格上镶嵌着彩色碎琉璃,奔跑而过的无数个细小的祁关叡从上面一闪而过。
彩虹般的颜色倒映在少年鬼魂空洞黝黑的瞳孔中。
这里当真如梦境一般。
不知疲倦地奔跑许久,祁关叡突然大喊一声:“就在这边!”
无数道光线自前方冲破,一人一鬼突然出现在一座冰冷幽暗的大堂之中。
祁关叡反应快,趁着没被注意,一个翻滚躲进角落,像灵巧的猫儿一般悄无声息。
这厅堂内的黑影是方才的数倍,绝不是一柄桃木剑和一个小鬼能够应付得来的。
此处正上演着一场审讯。
烛光摇曳,却无法照亮阴森可怖的黑影。
大堂中央,梁源被麻绳捆着手臂背在身后,低垂着脑袋跪在地上。
最上面坐着的两道黑影,衣着华贵,趾高气昂,正在细数梁源的诸多罪过。
另一个贵妇装扮的黑影抱着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黑影哀嚎着,想来是那位新夫人和碰瓷晕倒的小少爷。
“……不爱幼弟,不敬嫡母,不尊生父。这等不孝不悌之人,不配自称侯府后人!”
“即日起,逐出侯府,除去姓名,不得再自称我广元梁氏一族,去找你死去的生母卞氏去吧!”
听见卞氏,梁源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小厮大掌按在地上。
“不许动!”
新夫人尖叫道:“他还想做什么?他害了我的瑞生,还嫌不够,妄想加害侯爷不成?瑞生的心肝坏了,罪魁祸首的却还好好着,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侯爷把她明显挑拨离间的话语听了进去,一拍桌子,怒声道:“挖了他的心肝,还给咱们的瑞生,一定会好起来的!”
“挖心肝!”
“挖心肝!”
群鬼激昂,刺耳的叫声几乎要冲破房顶。
祁柒想过去,却被祁关叡拦下:“放心,源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的能力在我之上,一定有对策。看吧,等他杀死那只鬼影,我就冲上去吸引注意力,你带着他跑出这座宅邸就好!”
祁柒听他说的这么肯定,还以为祁关叡恢复了在外面的记忆,仔细看过去,漆黑圆亮的眼睛却还是透着清澈和愚蠢,自认为是梁源的“好大哥”。
——或许祁关叡失去了记忆,缩小了身体,但他依旧记得救师弟。
祁柒按下心中的不安,继续静观其变。
在众黑影的高呼中,一只手举银刀的黑影围了上去,暗红闪烁的烛火下,那黑影似乎也发生了扭曲。
鹿角,蛇身,鹰爪。
怎么像是……龙?
危险迫近,银光乍现,梁源却好似睡着似的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反抗——
不行,男主真死了怎么办?
顾不上祁关叡有什么计划,再等下去,这个毫不配合的男主可就真的引颈受戮了!
祁关叡想要抓住祁柒,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从祁柒的身体里穿过。
这怎么可能!
他的手上时刻佩戴着避水阴蚕丝织就的手套,能接触阴鬼之气而不被侵扰,怎么可能抓不住一只鬼?
眼见着祁柒已经冲出去,祁关叡也只好提剑跟随。
算了,去他娘的计划,一剑一个,挡我者死!
祁柒从角落里突然闪现,却因为其隐匿的特性,附近的黑影并未注意到他,直到祁柒冲到举刀黑影的面前,它们才惊觉——
有入侵者!
“什么人!”
“何人闯入!”
上首的“侯爷”和“夫人”指着祁柒道:“区区一只小鬼,杀了它!”
“千刀万剐!”
“叫它魂飞魄散!”
“大少爷怎么也在这里?”
“大少爷疯了!杀人了!”
祁关叡的闯入更是叫它们慌乱,比起看上去就不堪一击的祁柒,它们明显更惧怕手持桃木剑的祁关叡。
“侯爷”也只是挥挥手,“把大少爷带走,关祠堂!”
骚乱骤起,梁源听见黑影提到“小鬼”,猛然抬头,便见到豆丁大的小身体站在他面前,虽然口不能言,姿态却满是倔强与坚毅。
是我见猎心喜,明知道阿柒是非人异类,偏要缠着他,一厢情愿要他陪着做伴,他对此却毫不知情。
梁源神情怔忡,眼前瘦弱的背影在他死意已生的心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宛如寒冬过后第一缕破开冰雪的朝阳,唤起沉睡已久的绿芽生机。
阿柒与我萍水相逢,人鬼殊途,为何如此舍命护我?
持刀黑影并未将气息微弱的祁柒放在眼中,虽然他意料之外的出现打断行刑,但在它们眼中,祁柒只是因为太过弱小而被忽视。
这样的蝼蚁,就算是来了千只万只也无济于事,徒增刀下亡魂。
黑影桀桀嗤笑,似在嘲讽。
在黑影戏谑的视线里,梁源惊惧的目光中,场上最是弱小可欺的鬼魂祁柒,如飞蛾扑火般扑进黑影怀中。
黑影已经裂开得意洋洋的嘴巴,下一秒,却被绽放的炽热电光穿透、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四分五裂,化作灰烬。
祁柒怎么可能毫无防备!他才不是那种自我牺牲的高洁之人。
这万法破雷符乃是玄凤真人交付给他防身用的,同时也是一枚信物。
这小小的三角黄符绘制精美,仅仅是拿出来都隐隐有雷龙闪过,若非不想惊动幕后黑手,玄凤真人也不会一直隐藏不用。
然而祁柒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他就像与一切神鬼之物游离在外、不受束缚,因此被他贴身藏于怀中,未曾被任何人察觉。
就连祁柒本人都不曾想到,它的威力竟然如此巨大。
“叮——”
短刀掉落在地,祁柒这才长处一口气,转身回望男主,“你无事——”
一个急切有力的拥抱将他紧紧揽在怀中,几乎要揉进骨血里。
“你……”
可以理解男主对自己的担忧,但没必要在自己的后背摸来摸去的吧?他后背又没有受伤。
祁柒感觉怪怪的。
尤其是当他望进男主深邃复杂的黑眸中,为那眼眸中蕴含的情感所震撼。
仿佛凝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清如潭水的黑瞳之中,倒映着一个逐渐清晰的身影,却在祁柒眨眼间消失。
“等我。”
留下短短两个字,梁源把祁柒护在身后,同时用脚尖踢起地上的银刀,寒光一闪,削去黑影的一条臂膀。
漆黑如墨的长发无风自动,祁柒惊讶地发现,男主不知何时竟已变回成人模样,还是与他师父玄凤真人一般广袖云袍、长发翩翩的身姿。
“好师弟!我来助你!”见此一幕,依旧是五短身材的祁关叡大喜过望,甚至来不及关注自己弟弟为何瞬间长大成人。
难道要恢复记忆才会变身?方才梁源注视着他的眼神绝不是原先的侯府小少爷,而他如今面对着扭曲融合的侯爷与新夫人所诞生的巨大黑龙,眼中也不再有丝毫孺慕之情。
杀意,自周身缓缓扩散。
就连与祁关叡酣战的黑影都感受到了这股威慑,忍不住瑟瑟发抖,被愈砍愈烈的祁关叡轻松斩于剑下。
“吼——”
赤黑交织的黑龙发出咆哮,却未能让梁源眼中生出半分波澜,看不到一丁点惧意。
刀尖自指尖划过,鲜红血珠涌出,却神奇的汇聚成一条细细的血线,如龙蛇一般右走刀上,化作繁复玄妙的龙型纹路。
梁源口念咒文,挥起手臂轻轻一甩,血线便有如活物一般在半空中舞动,随着梁源心意变幻成一笔写就的草书“御”字。
“起——”
话音落下,金光大显,恰好将俯冲过来的黑龙死死挡在外面。
“吼——”
震怒的黑龙嘶吼声愈发癫狂,每一次尖啸都能引来震天动地。
祁柒注意到,祁关叡已经五窍流血,体内脏腑说不定也受损害,但他战意不减反增,嘴角上扬,笑容中狂气尽显。
着实是个狠人!
趁着黑龙被震退,龙首破绽大开,梁源抓住时机趁虚而入。先擒龙角,膝击下颌,一个翻身跨坐在龙身上。
黑龙不甘地扭动身躯,却无法腾飞,像一条地蛇翻滚扭动,丑陋无比。
然而无论如何,梁源始终抓着它的龙角不放,双目圆睁,淡金色的光圈在黑瞳之中显现,须臾间银刀如闪电般袭向天灵盖正中一点——
原本最为坚硬的部位却如豆腐一般脆弱,任由那锐利刀锋长驱直入!
“——”
黑龙发出一声满含怨气的长啸,通身燃起靛蓝色的火焰,破碎炸开,如漫天星火坠落凡间。
幽蓝的火光倒映在祁柒的瞳孔之中,化作缓缓向他走来的颀长身影。
黑龙消失,其余杂兵也如泡沫般碎裂,它们的怨气成为幽火的燃料。
被黑首众唤醒龙脉、又被玄凤真人借冲天怨气镇压龙脉的,徘徊在玲珑园数十年的怨鬼终于得到解脱。
往日恩怨种种,就此消散。
这场持续了十几年的噩梦,也终于在今日了结。
梁源心中升起淡淡怅惘,在望见一脸茫然的小鬼魂时,一颗居无定所的心又落回胸间。
梁源欲言又止,纵有千般思绪、万般言语系于心结,却又止于那一双懵懂陌生的眼眸。
也罢,先应对黑首众的阴谋再说。
梁源对祁柒和祁关叡道:“此处是我的梦境,如今黑龙已破、怨魂已消,龙脉即将破土,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也快快苏醒回去,帮助信元师妹布阵。”
“好。”祁柒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才惊觉自己已经恢复了。
他牵着叽叽喳喳询问他“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源弟怎么不一起走”的豆丁大师兄,在梁源的帮助下逐渐消失。
熟悉的黑暗侵袭而来,脑海中浮现系统连接信号的“嘀嘀”电子音。
祁柒的眼前,却依旧是离开前男主唇角噙着的一抹笑意。
平静的心湖飘来一片落叶,掀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