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原本明朗的月光逐渐被一抹突如其来的乌云笼罩。
静谧的小镇染上一层不详的幽绿。
教堂背后是一望无垠的荒野，低矮的篱笆围起一座院子，两间小屋，其中一个略大一点的就是神父莱源的住处。
神父往往会念诵神言直至明月高悬才会熄灯休息。
他新收的仆从就睡在后院的草棚里，原本搭建出来是养马的，唯一的老马在前年去世后就空置下来，铺上厚实的稻草，垫一块布，便是天然的休息场所。
等到杂物间收拾出来，祁柒就可以住进去了。不过，用不了多久莱源就会因为在这起事件中立下大功被调走，开启他的龙傲天升级之路，想来他也不用继续住草棚或是杂物间了。
祁柒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虫鸣，眼皮耷下来，呼吸变得沉稳有规律。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的草丛传来动静，听着像是某种善于捕猎的大型动物经过。
草棚里的呼吸声未变，祁柒翻了个身。
那动静立刻停止。
半晌，好似听见吧唧嘴的声音，祁柒哼哼两声，轻微的鼾声响起。
睡得像一头蠢猪。
脚步声愈发逼近，一道阴影动作流利地钻入草棚中，覆盖住祁柒毫无防备的睡颜和蜷起的手脚。
哼，永远长眠下去吧——
砰——
咔嚓——
“啊！！！”
沉重的斧头深深扎在草堆里，侧身躲过的祁柒趁着来人武器被固定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脱手之际，一个扫堂腿踹翻人，蒲扇般的大掌抓住他的手腕往背后一扭，骨骼断裂声清晰可闻。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
“是你！”祁柒盯着男人使劲掩藏的面容，恍然大悟，“你不就是昨天的那个……那个……死了老婆的！”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斑的斧头：“斧头男！”
“格兰特先生，深更半夜您找我的仆人有何贵干？”一道优雅冷静的声音自二人背后响起，只见神父先生矜持地站在草棚外面，好似和这个肮脏凌乱的空间彻底分割开、形成两个世界。
祁柒和格兰特先生的搏斗仅在几息之间，莱源能够如此迅速赶到现场，神父袍一丝不苟系到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说明他根本没有像往常一样就寝，而是早有预备守在附近。
他原本的计划是用祁柒当诱饵，吸引来凶手后再将人抓捕，刻意安排祁柒睡在露天草棚也是为了方便凶手上钩。至于祁柒是否会受伤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莱源承认，对于这个前世曾残忍屠杀整个里森堡的血族，他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契约就放下戒备。若他能活下来最好，若是被意外砍死，也是他的命。
不过……莱源望着草棚内毫发无损还冲他一脸邀功傻乐的祁柒，绿眸幽深。他的实力的确很强，远超莱源的预估。就算他和祁柒当面对上，如果没有咒法或是契约的约束，单凭肉搏他未必能赢。
祁柒的肌肉不是花架子，那一拳的重量堪比一头牛，单手就能捏断一个成年人的胳膊。
看来以后要重新考虑他的价值了……
夜晚的骚乱并未引来其他人，没等莱源下发指令，祁柒已经自觉把男人捆了个严严实实，绑在草棚里看守到天亮。
祁柒：主人，你放心去睡，今晚有我看着他！
系统：【……】
可以，每个世界的宿主融入身体的速度都是光速。
莱源明面上接纳了祁柒的提议，事实上觉醒前世记忆的他正在提早学习圣言术，为了能够尽快掌握[净化]的力量，早日回归曾经巅峰时期的自己。修行能够化解身体疲劳，因此他并不需要睡眠。
况且，他也没有心大到能任由祁柒一个人守着拥有【杀人冲动】的杀人魔。
格兰特先生被抓后一直表现得谨小慎微、懦弱胆小，令人完全想不到他竟然是那个残忍无情、令沃尔姆闻风丧胆的杀人魔。
他的杀戮对象并不特定，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就像是出于兴趣杀人，随意的就像早晨出门路过一个早餐摊就坐下来吃点东西一样。
也因此，警察局将这一系列事件定义为“冲动杀人”。
【冲动】是人生而有之的原罪。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冲动，当冲动愈演愈烈、无法逆转之时，就变成了可怕的罪孽。
人是无法压制【冲动】的。
因此而犯罪的人数不胜数，人人都厌恶【冲动犯】，人人也都畏惧【冲动犯】。
一旦产生【冲动】，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仅仅是时间问题——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肃静——”
“接下来，开庭审理格兰特先生的连续杀人案件。”
“格兰特先生？不可能，他是一个那么老实本分的伐木工，一辈子都没怎么去过城里，怎么会杀那么多人呢！”
“我不相信，格兰特先生很爱他的妻子瑟琳娜，从不反驳她说的话。瑟琳娜遭遇不幸的那日他的哭声传遍了里森堡，人差点昏过去。”
“可是最近格兰特的确经常去沃尔姆，说是找到了一个好主顾。”
“也许是缺钱吧。近几年新出现的那个黑漆漆的东西，烧起来可比木柴暖和，好多人都去西城挖了，叫什么‘黑黄金’。格兰特本就因为政府的禁伐令而没了工作，只能捡些木柴维持生计，这下子他是彻底过不下去，才会产生这么可怕的冲动吧。”
“哎，说到底还是冲动害人，原本那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怎么就……”
“万能的主、伟大的唯一神，请您宽恕格兰特身上的罪孽，让这种可怕的冲动远离他纯洁的灵魂，让他去往您那圣洁的世界永生吧！”
“肃静——”
“莱源神父，感谢您帮助我们抓住了真凶，按照法律他将被处以绞刑。在他的灵魂脱离肉身前往吾主的怀抱之前，请您为他祛除罪孽吧。”
莱源微微颔首。
他一身黑袍站在被捆绑着身体跪倒在地的瘦小男人面前，低垂的眼眸叫人看不清神色。阳光透过穹顶的琉璃窗洒在高大神父的身上，为他笼罩一层圣洁的神光同时，也在犯人的面前投射下一道漆黑的阴影。
“仁慈的主，我们生来背负原罪，我们的灵魂却维持着纯洁。”
“求您宽恕，求您谅解，让负罪的我们走完赎罪的一生，以本真回归您的怀抱。”
“伟大的唯一神。”
他的祈祷词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不过没有人提出疑问。因为它听起来十分虔诚，令人感动落泪。
在最后的仪式中，莱源俯身将手掌覆盖在格兰特的肩膀、胸口和头顶，是为“拂去罪孽”。
没有人看见，他在格兰特耳边悄然低语，让这个一直麻木沉默的男人骤然变了脸色。
“主会原谅冲动犯，而不是真正的杀人魔。”
……
祁柒站在旁听席，莱源圣洁高尚的身姿映照在他暗红的双眸中，仿佛从内到外散发着光芒。
男主——好帅啊！
忽然，祁柒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先生，您的银发可真漂亮，就连沃尔姆也是首屈一指的。”见到祁柒转过头来，男人讶然，“嗬，居然还有如此美丽的红眸，颜色跟我在拍卖会见过的那枚红宝石一样——”
“先生，”他压低嗓音凑近道，“您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血族吧。”
暗红色的眼眸中划过一抹阴翳。
“你想说什么？谁派你来的？”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四周，此时正处于辩论的精彩时刻，大家纷纷站起来鼓掌喝彩，无人关注这一小角落的情况。
“别动。”
男人看上去其貌不扬，和随处可见的路人没什么分别。他的面相看上去随和朴实，笑意盈盈的眸中却暗含冷光。
“‘将净化的圣子带回神殿’，这是新的命令。你在此地的工作可以结束了，会有别人过来接手。”男人只留下这一句话，随后在站起的人潮中消失了踪影。
“可是……”祁柒小声的反驳无人听见，淹没在人潮的欢呼声中。
自始至终，祁柒甚至没有记住对方的面容、声音或是身形任何一处特征。
祁柒面色沉郁。
莱源悲天悯人的双眸忽然睁开，目光直直射向人群中的祁柒。祁柒的表情立刻转换，是从刚才开始就不曾变化的深深的崇拜。
……
因抓住杀人魔而名声大噪的莱源神父，也受到了来自教会的升迁令，让他担任一座同样以冲动犯闻名的城市的中级主教。
完成与后任神父的交接仪式后，莱源带着仆从祁柒，与凯尔特城派遣来护送他的圣殿骑士一同出发。
骑士荆芥是一位典型的西部城市人，有着宽大的额头和轮廓深邃的鹰钩鼻，天空一样湛蓝清澈的眼眸，是一张会让人不由自主交付信任的脸。
担任骑士不仅仅需要过人的武艺和久经锻炼的体魄，人望也是评价标准之一。这或许是他年纪轻轻就能担任外出远行的骑士的主要原因。
荆芥与莱源骑马走在前面，中间是祁柒，后面跟着两名圣殿骑士。
原本应当是莱源在中间，不过他表示想要和荆芥预先了解一下凯尔特城的情况。
荆芥十分激动：“您不愧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眷者，何等慈悲宽广的胸怀！”
他吹彩虹屁的能力相当娴熟，一看就没少做虔诚的祷告。
“您过奖了。像您这般年轻有为的圣殿骑士才叫我惊叹不已，您是从中心城调过来的吗？”莱源不为所动。这些赞誉他在前世走到大主教地位、权势堪比教皇的时候也没少听，早已心无波澜。
这些人所夸赞的也不过是他高风亮节的虚假外壳，一想到承载着无数美誉、被视作纯白无瑕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污秽不堪，他的内心忍不住发笑，便也不觉得这些赞美多么动听了。
荆芥自从听说了莱源的事迹便神往已久。他迫不及待地与莱源倾诉：“凯尔特城仿佛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笼罩的城市。我虽然出生在这里，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圣殿挖掘带去了中心城，近几年才调回来。说真的，即便是最见怪不怪的中心城也不曾出现过如此奇异的事件。”
“哦？”莱源生出几分兴趣，他前世不曾处理过凯尔特城，只听说那里的冲动犯非常多，监狱都塞不下的程度——因为那里没有死刑，只能改造。而凯尔特城盛产的都是顽固不化的冲动犯，叫人十分头疼。
“哎，说来奇怪，凯尔特城是帝国重要的粮食产地，大麦、小麦、燕麦、黑麦，靠北一点的地方还会种马铃薯和甜菜，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民，从生来就懂得如何照顾作物。”荆芥感叹。
农民是最老实本分的。“唯有种植者和放牧者不会辜负神的期许”，神言如是说。但偏偏是以农业为主的凯尔特城是“背离神明教诲”的冲动犯最为密集的地方。
“原本美好的城市现在充斥着冲动犯罪、暴力和流民，上缴的粮食年年减少，中心城也十分重视这一问题，所以这次得知有您这位神眷者存在，便迫不及待请您出手。”荆芥说着，眉宇间多了几分愧疚。
依照莱源所展露的能力，他本可以直接进入中心城担任一位主教，而不是在区区一个西部农业城市接手旁人避之不及的麻烦事。
是他们耽误了莱源……但他们确实需要这份神眷的力量。
冲动是人的原罪。
严重到能成为罪犯的地步，看来凯尔特城的问题不容小觑。
祁柒稍稍想了一下事情的严重性。不过，他们还有无敌的龙傲天男主在呢，任何困难险阻都是男主前进的阶梯、成长的磨刀石，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骑着马儿，嘚哒嘚哒走在乡道上，望着遥远的小山坡和洁白如云朵的羊群，绿绿草茵茵，微风拂面，心情格外晴朗。
今天是阴天！
感谢梅雨季，让他一个绅士不用顶着本地人怪异的目光白日撑黑伞——否则就要用贵妇人的花伞——那是只有葬礼和雨天才会用到的东西。
休憩时刻，跟在最后的两名圣殿骑士一个捕猎，一个拿出干粮和水袋，主动为荆芥奉上，同时牵走他的骏马在一旁照料。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身为仆从却什么也不干的祁柒投射不赞同的眼神。
祁柒：“……？”
将一切尽收眼底并且意识到不对劲的莱源：“……”
不止一次后悔收下这个蠢笨的奴仆。
祁柒去饮马的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