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宿时月醒了个大早。
叶池家里不知道是不是设了什么法术,宿时月一整晚都不觉得冷。今早从被子里出来的时候也没遭遇什么离了被子就要被冻死的修罗场,反而浑身舒畅。
来风还在睡着,宿时月没叫醒他,自己先走了出。
叶池已经做好了饭,正在往瓷碗里分,宿时月赶忙上前接过,然后问:“叶姨您起这么早?张叔呢?”
“他啊?他打猎去了,你也知道的,近些日子不太平得很。”叶池笑着说。
宿时月点点头,向门外瞥了一眼,恰好看见无妄收剑走进来的动作。
“无妄长老这是晨练刚结束?”宿时月问。
无妄看她一眼,点点头。
宿时月佩服得不行。她以前就觉得能早起打太极的大爷大妈都很厉害,不过她现在觉得自己也很厉害,在没有闹钟的环境里还能七点准时起床,这可太厉害了。
“来风呢,他怎么还没出来?”叶池看向宿时月问。
宿时月摇摇头,老实回答:“没,现在还不是他醒的时候,他一般辰时末才会醒。”
听她此言,无妄默不作声地皱皱眉,似是觉得已经成婚的男子不该起得比自己夫人还晚,但碍于身份,他没说什么。但叶池就不一样了,她听见这话,明显有些不满意,正要说些什么,一直昏迷靠在墙角的那个姑娘却突然醒了。
那姑娘醒过来后惊恐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然后下意识挣扎起来。可惜无妄的反应比她还快,先一步给她下了定身咒。
那姑娘见反抗不成,只得大喊:“阿荣呢!你们是谁?我的阿荣呢!”
她声音极大,几乎称得上是嘶吼。
圆而大的双眼怒目而瞪,眼底一片血丝。昨夜里明显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精心打扮的妆容也因为泪水汗水糊作一团。
侧颈处的伤口因她剧烈的动作崩开,鲜血不断渗出。
宿时月看不得这种场面,下意识移开目光。
但在场的三个人,无妄是离尘宗二长老,看过的这种场面不计其数,而叶池是鬼界右护法,她甚至有可能亲手导致过这种局面。
两个人看着毫无形象可言的女子,面上却是半点没有波澜。
女子叫着叫着便大哭起来。
来风倒也不是睡觉像昏迷,被这么震耳的哭声一震,烦躁地从屋内走出。他烦得不行,趿着步子走到宿时月身旁,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叶池看他一眼,没多说话,而是走到那姑娘旁边,淡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你这样下去,事情没法得到解决。所以可以先平复一下心情吗?”
那姑娘定定看了她一会。
或许是出于对同性别的信任,姑娘在叶池的注视下哽咽地点点头。
一直待她恢复平静,叶池带着她坐到桌子边,几个人又围着桌子坐下。只不过这次的氛围明显不像昨晚轻松。
“你名叫什么?”叶池问。
她与别人说话时,声音总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却能很好地稳住对方情绪,让对方对她放下心来——前提是对方不知道她是传说中的鬼界右护法。
那姑娘哽咽一下,道:“孟颖,我……是孟家的。”
听见这名字,在场的几个人脸色稍变。
秦家从商,孟家从官。虽然在钱财上孟家不比秦家,可在人界的权势与地位,怕是秦老爷也要对孟家多有敬重。
可这个孟颖,几个人却是都没听说过。
无妄向来是个说话直接的:“孟家三子二女,这一辈乃是‘卿’字辈,也未曾听说有个名为‘孟颖’的。”
孟颖闻言摇摇头,道:“我,我不是……孟家三子二女是不错,可我……我是前些日子才被接回孟家的。”
“这是何意?”叶池闻言也皱起了眉。
孟颖抿抿唇,挨个看了在场的几个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无妄身上。
无妄虽然主要管的是离尘宗宗内的事,但在场的几个人中,孟颖认识的只有她,敢信任的也只有她。
于是无妄点点头:“离尘宗会帮护你,说吧。”
离尘宗的名号还是有的,孟颖听了无妄的保证,终于又开了口:“孟文畅,我是孟文畅在外面养的妓子的女儿。说是养,他很多时候都不管我们娘俩。我娘因为他被青楼赶了出来,抱着我去孟家找他,却被羞辱一番赶了出来。”
孟颖说到这哽咽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孟文畅给了我娘一笔钱让她自生死灭......阿荣是小时候和我一起,和我一起长大的。他是孟家门卫的儿子,有人欺负我时经常保护我。然后两年前我娘死了,孟文畅不管我,阿荣他爹就把我接了回去。结果某天我和阿荣在外面的时候,长垣阁的人说他有仙骨,简直就是先天道体......”
这熟悉的剧情让宿时月和来风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了松尔的那个朋友,前些日子跟着怀文成来临仙峰的阿依。
孟颖却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还在继续说:“只要和修仙扯上关系,就算是高官贵族,也会十分积极,孟文畅自然也不免俗。他急切地想和阿荣扯上关系,于是就把我接了回去,但阿荣他,他不喜欢长垣阁的日子,他说他只想和我结婚生子。后来阿荣和我说,长垣阁的长老很喜欢他,说只要他在长垣阁潜心修炼三年,就有了能力和底气,到那时就可以离开长垣阁,可是......明明就还有一年了,明明就......”
孟颖说着,又埋着头哭起来。
几个人看着她沉默半晌。
“我只想,真的,我只想和阿荣一起,”孟颖擦干眼泪,继续说,“我只想和阿荣一起......明明都放了河灯,明明承诺了要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啊。”
宿时月鼻头微酸,低下头想握住来风的手,可却先一步被来风握住。男人宽大的手在宿时月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力,像是在告诉她我一直都在。
听完她说的这些话,无妄沉默半晌,走到院中把一直捆在外面的阿荣拉了进来。阿荣自从昨夜发出一声低吼后,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无妄晨练时试了很多方法,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法让他醒过来。
孟颖看见阿荣的那一刻便想冲上前,可因为被无妄下了定身咒,只能睁着一双含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荣。
无妄把阿荣放在墙角,和几个人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然后说:“我从来没见过阴尸有这种状态,但我早上在他手腕处探了探,探到了些极为微弱的脉搏和他刚筑基不久的内力。”
听见这话,孟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就算是人界的平民百姓,也是知道阴尸是什么的。
无妄皱了皱眉,继续说:“我不知道人和阴尸是否可以相提并论,但以前活捉来研究的阴尸,都无法探出脉搏。所以我觉得,或许这个阴……或许阿荣还活着。”
来风闻言挑了挑眉,视线落到阿荣身上。
阿荣垂着头,看上去毫无生气,胸膛却极不明显地起伏着。
宿时月蓦地想到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她问来风什么是阴尸时,来风的解释——“不知来处,怨气使之,且极难彻除者,为阴;行动迟缓,且气恶臭者,为尸。”
“所以,阴尸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宿时月问。
这个问题她想过很多次,来风说“不知来处”,可一个事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还是植物,只要存在就必然会有来处。地球的存在都是因为宇宙大爆炸,当然宇宙的存在宿时月就不知道了。
可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
“阴尸像是突然有一天就冒了出来似的,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叶池回忆了一番,道,“毕竟最开始的他们就是一具只会咬人的行尸走肉,没有任何灵智可言。到了现在,虽然像是进了一阶,有了合作意识,还可以令人高烧不退陷入梦魔,可是......”
可是这些阴尸就算进了一阶,也依旧是个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死人,无法从他们口中问出任何问题,也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任何线索。
这像是一道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数学题。
“阴尸既然能不断进阶,那它身后必然有人在不断精进。”来风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着,“这次是刚筑基的人突然变成阴尸;那下次,估计就会变成金丹修为的修士;再下次......”
来风说着,视线在叶池和无妄身上扫了一圈,意思不言而喻。
阴尸是杀不完的,阴尸背后的人却是逐渐进步的。
这次一个刚筑基没多久的修士所变成的阴尸,无妄叶池连手都险些没能将其拿下。那若是背后的那个人继续下去,把无妄和叶池这等修为的人也做成阴尸呢?
更何况,这样由修士变成的阴尸,甚至可以号令普通阴尸。
这已经不单单是孟颖和阿荣的事情了。
“那你们能救他吗?”孟颖没完全听懂这几个人的对话,她满脑子只有无妄说的那句阿荣可能还没死,“求你们了,我求你们了,救救他好不好?”
叶池看看她,又看看阿荣空荡荡的左胳膊,不忍道:“可他现在......”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为了制住他砍断了他一截胳膊,我知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要他活着......”一个时辰的定身咒在这时解开,孟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我就这一个愿望了......”
鲜血顺着她的额头滴下,落入地上,渗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