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丽日当空,阳光自雕花窗棂照入偏殿,地面浮动的光斑灿如碎金,纪莘站在殿内明暗交错之处,身体感受着阳光的融融暖意,寒意却从骨髓深处幽幽渗出,冷得她全身战栗,无法控制手上的动作。
陈氿握住纪莘的手,接过纪莘手上的火折子,“我来吧。”
纪莘抬起头,视线从香炉转到陈氿面颊,眸中水光几欲决堤。
方才在正殿内,陈氿提出以身试毒的办法,圣人稍作犹豫后允了陈氿,随后立刻有太医呈上一碗粟粥,陈氿当着圣人、永庆公主和纪莘的面,当即将整碗粟粥喝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纪莘来不及想阻止的说辞,直至此刻仍反应不过来。
香炉内是宦者加急从宫外采买的安珀香香粉,陈氿点燃一支线香,正要以线香引燃香粉,动作忽然顿住,“纪莘,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纪莘坚定摇头,“我想看着你。”
陈氿嘴角扯出一抹笑,“也好。”低头引燃香粉。
眩晕感并未如期而至,陈氿看向纪莘的目光依旧清亮,纪莘的心像被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眼尾还泛着薄红,勉强扬起盈盈浅笑,“我们去坐坐吧。”
陈氿与纪莘并肩垂足坐在榻边,喉间像是哽着什么,咽不下却也吐不出,反复张口几次后,艰涩地将想说的话挤了出来,“纪莘,若我死了,不必服丧,不必守寡,不必留在宣国公府,你是自由的,天地浩渺,山海无拘,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纪莘心中生出一股气,冷冰冰地道:“你若是死了,说明鲜羊血无法解毒,我们没能为圣后找到解毒之法,我定然也活不成,只怕你还没有走到忘川,我就已经追上你了。”
陈氿不由得皱眉,“别说这样的话。”
纪莘气呼呼地捶了陈氿一拳,“你不许我说这样的话,那你方才为何要说?”
陈氿赔着笑,乖觉地转移话题,“解毒之后我会有三到五日动弹不得,届时你可不要趁我无力反抗,便欺负、虐待我。不过,你若是想占我便宜,这我倒是欢迎得很。”
纪莘知道陈氿在故意说俏皮话,但还是气得忍不住抬手掐陈氿的脸,“你可真是好生不要脸,谁稀罕占你的便宜。”
“好啊,我们才成婚多久,你这就对我厌了?怎么,我的美色无法吸引你了吗?你之前明明说……”
纪莘强行捂住陈氿的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说话了!”
陈氿笑着去握纪莘的手,“明明之前就是你自己说的,你从第一次见我,便觉得……”
陈氿的话音戛然而止,明亮的瞳孔仿佛被薄雾笼罩,骤然失了神采,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一般,蓦地向前栽倒。
纪莘慌张抱住陈氿,用身体支撑陈氿的身体,嗓音颤抖地厉声尖叫:“太医——”
重新找回意识时,陈氿眼睑颤动,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掀起一条缝隙,烛光透过纱幔,给眼前人描摹了一圈昏黄、柔和的轮廓,可眼前人一见到陈氿苏醒,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嚎。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这就入了黄泉啊!孩子,你不认得我,我是你曾曾曾祖母啊!”
陈氿丝毫没觉得怕,只觉得好笑,“我是欢迎你占我的便宜,但也不是这种便宜。还有,我们还在神龙殿,你就算想顺带着占一占圣人和圣后的便宜,至少也该小声些吧?”
纪莘白演一场,停下假哭,环抱双臂气呼呼地瞪陈氿,“你昏过去之前说了我不爱听的话,这是我对你的报复。不过,你方才意识朦胧之际,当真一点都没有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分毫都没有被吓到?”
四肢像被钉在床榻上,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不过陈氿能听到自己的笑声,“只要我还有一丝神智,就一定会认得你,就算我怀疑自己死了,也不可能信了你是我曾曾曾祖母。”
纪莘“哼”了一声,撇下陈氿向殿外走,陈氿急忙唤她,“你去哪里?”
纪莘走得头也不回,“去请太医!”
大抵是因为身体好,陈氿被灌下鲜羊血后,过了半日便醒了过来。
时间尚且来得及,太医们仔细地为陈氿检查了一番,确认仙子醉毒性已解之后,这才离开偏殿,去服侍圣后服下鲜羊血。
又是大半日过去,正殿传出圣后醒来的消息,纪莘守在陈氿榻前,听着偏殿外宫人们喜不自胜的声音,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可是,虽然艰难地渡过了这一关,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南郊祭祀事关国祚,不可取消,但圣后身体尚未恢复,自是无法参与祭祀,圣人只得忍痛更换亚献人选,动身前往南郊。
永庆公主在圣后床前尽了几日的孝,在圣后苏醒,圣人前往南郊之后,亦巴巴地跟去了南郊。
神龙殿又恢复了平静,但纪莘知道,平静之下,下一场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孟氏的谋划毁于一旦,圣后绝无可能忍气吞声,势必要揪出幕后的罪魁祸首,施以严惩,以泄心头之恨。
纪莘不想在这时去触圣后的霉头,是以这几日在偏殿闭门不出,既是在照顾陈氿,也在认真检查此前从宫人们的房间里搜出的物品。
夤夜时分,纪莘仍坐在紫檀木书案后秉烛夜读,陈氿透过纱幔依稀看到跳动的烛火,出声唤纪莘:“还不睡?”
纪莘走到榻边拢起纱幔,坐到陈氿身侧,“那名在粟粥中下毒的宫人我认得,这几日也核查过她的身份,她出身掖庭,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平日里甚少与任何人往来。禁军虽还在查她此前曾与何人接触、有无异样,但我想这条线索很可能已经断了。所以,我必须在那些有苏合香气味的物品里找到线索,如此才能给圣后一个交待。”
“那找到线索了吗?”
“没有,我没有在任何一样里找到安珀香的痕迹。不过,”纪莘走去书案边拿起一个手掌大小的本册,又坐回床榻边的绣墩上,“这只本册虽沾染的确是苏合香的气味,但内容很是奇怪,我至今没有看懂。”
本册沾染的气味浓郁,纪莘方一拿近,陈氿便闻了出来,“这只本册从何而来,为何气味如此明显?”
“这是徐尚功的。苏合香有行气止痛、开窍醒神的功效,可治胸腹冷痛,徐尚功有胸痛痼疾,除了定期服药,也有在书案放置香炉,点苏合香熏香的习惯。这只本册沾了很重的气味,可见徐尚功时常使用这只本册。”纪莘随意翻开一页,举到陈氿眼前,“本册里的每一页都标注了日期,看起来是徐尚功的日常记录,可是这里面的内容词不达意、句不成句,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徐尚功为何要写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三年二月初四,软石,雪依,山中,兑青风依。”陈氿念了一遍,亦是完全看不懂,“其他页呢?”
“其他页也是差不多的内容,都是些组不成句子的词。”纪莘向后翻了几页,给陈氿看过之后,又从书案取了一本诗集,翻开其中一页,“这诗集也是从徐尚功的房间搜来的,按书页侧边变黑的程度来看,徐尚功最常读的就是这首《怨郎诗》,这也有些古怪。”
陈氿不解,“读诗有何古怪?”
“我看过有关于徐尚功出身背景的记录,徐尚功出身平民,幼时家境贫寒,为糊口只得去首饰铺子做工,因此练就了极好的手艺,极善设计、打造首饰。凭着这本事,她被选拔入宫任尚功局女史,其后靠着手艺又一步步升至尚功。徐尚功未曾成婚,甚至未曾许过人家,她为何要反复读这样一首诗?”
“或许她虽未曾成婚,但有过意中人?”
“我曾听到宫人用刻薄话议论徐尚功,说她断情绝爱,整日板着面孔,合该去做姑子,还说没人肯娶她,所以她才入宫,她嫁不出去,生不了孩子,所以才将侄女徐典珍当亲女儿养。这些话固然尖酸刻薄,但也说明徐尚功大约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关系。”
一个念头在陈氿脑中一闪而过,“当年你发现有人偷窃宫中财物,偷运出宫,那人是徐典珍吗,她与徐尚功是姑侄?”
“是。”纪莘随手翻着诗集,回陈氿道,“我在想,虽说本册和诗集有几分奇怪,但会不会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们可疑,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揪着这两样东西不放。也许这两样并无不妥,我也不该再执着于此。”
“让我再看看那本册。”
纪莘把本册举到陈氿眼前,翻了几页后,陈氿确认了心中猜想,对纪莘道:“软是软黄,雪是雪花,山是山根,青是青蚨。”
“何意?”
“这几个都是黑市交易中的隐语,分别指黄金,白银,玉石,铜钱。黄金可作货币,但宫中银器和玉石首饰不成,徐典珍每次出宫,大约是去了黑市,用银器和玉石兑换铜钱,而后将黄金和铜钱一起存于某处。这本册很可能是她们的账本,上面的其他古怪文字大约也是某种隐语或密文。”
纪莘心中一凛,重新仔细翻看本册上记录的日期。
记录从隆兴元年开始,延续至隆兴三年六月,而后断了一阵,又从隆兴四年重新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而在隆兴三年的记录里,诸多日期都与纪莘当年发现的徐典珍出宫的日期对得上。
看来陈氿猜得没错,这只本册就是徐尚功的账本。
那么要如何破解本册里的密文?
纪莘将本册和诗集一起展开放在膝头,比对着端详许久,终于看出了端倪。
“我懂了,《怨郎诗》是有名的数字诗,其中涵盖‘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数字是明文,诗中在数字后出现的其他文字是密文,以诗中文字指代数字,这就是徐尚功记账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