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暂时没有给出答复。
获得盖娅的首肯后,她离开禁区,并带走了容纳波利·萨恩奇灵魂的核心球体。
巨大的白门已经消失,盖娅没有欺骗她,每一个被拣选者只会遇到一次白门。
人因无知而蒙昧,却也因无知而幸福,当人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并了解它的不可救药后,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压迫着一座大山。
波利悬浮在单无绮身边,接入新的能源系统前,他必须依靠单无绮的鲜血来维持活动。
“……噢,抱歉,亲爱的小姑娘。”波利良心充沛,“我会尽量少造成你的痛苦,你一路走来,实在很不容易。”
单无绮没有说话。
她的内心一直进行着艰难的斗争。
波利所说的第四条路,在单无绮看来和自杀无异,但老大哥选择的第三条路,时至今日却依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接受。
人类从始至终将异种视作异族,即使单无绮离开基地前,异种已经和外城建立了互市,但人类不会将异种视作同类,更别说成为一只异种。
外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单无绮找到了自己当初做下的标志,挖出了联络伊甸的那对耳麦。
她尝试性地呼叫伊甸,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波利在单无绮身边安静地飘着,他的性格本来十分跳脱,但离开白门后,他已经在最大程度地减少自己的活动,以此来减少能源的消耗。
“小姑娘。”波利轻声开口,“你觉得……现在的基地会是什么样子?”
单无绮沉思良久,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她从未料到自己会在废土上耗费三年时间。
她答应过伊甸,会在丰收月之前回家。而她看似从盖娅口中收获了世界的真相,但这份真相因其浩大而格外虚渺,人类种族的命运,在世界的真相面前竟然也如蜉蝣一般短寿,蝼蚁一般渺小。
她仍然不知道如何拯救人类,摆在她面前的路看似有很多条,但实际上她依然毫无选择。
单无绮把自己进入白门前的录音听了一遍。
录音结束播放后,她伸出手,将那对耳麦一点点捏成了齑粉。
波利不敢说话。
“我们回家。”单无绮站起身,即使失去伊甸的协助,她依然能分辨出回家的路,“我……又离开了一个三年。”
第一次离开基地,单无绮在废土上游荡了三年,那段失去的记忆在盖娅手中,也许在那个时候,盖娅已经注意到了她。
第二次离开基地,单无绮在白门里沉睡了三年,她无从知晓那沉睡的三年中,外界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路上渺无人烟,巨大的水泥建筑如一座座死去的遗址,在荒凉的土地上静静伫立。这条路和来时仍是同一个模样,当生命无法踏足,时间只是一个宏大的伪命题。
当单无绮来到禁区边缘,她在那座简陋的坟茔前停下了。
那是单无绮来时制作的坟茔,她埋葬了那堆裸露的白骨,连带那些死去的英魂。但单无绮停下脚步还有另一个理由,她在那座坟茔旁边,发现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
一个石片安静地躺在地上,单无绮将石片拾起,发现上面刻着一朵线条简单的梅花。
波利惊讶地看着单无绮。
这个沉默隐忍的小姑娘一路上都保持着超人般的理智,但当她的手指抚摸过那朵梅花时,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一颗颗滚落。
她的表情依然冰一样的冷,她安静地哭着,仿佛那不是从她的眼睛里滴落的泪水,而是从天空滑落到脸上的雨水。
波利再次陷入沉默。
他是一个十足的懦夫,当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基地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动身的前夜,他坐在如豆的灯火下,拿着笔给他八岁的女儿写信时,他的泪水打湿了多少张洁白的信纸。
单无绮的情绪只失控了一次。
那场哭泣像暴雨一样猛烈,又像雷电一样短暂。再次启程后,单无绮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破绽,浑身的气质向内收敛,她仿佛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她了。
抵达补给点时,单无绮抓过波利,把他插在了供能的底座上。
“嘶!小姑娘你轻点!”波利微弱地抱怨。
“充电。”单无绮惜字如金,“等你充满电,我们就出发。”
波利生前是个人,死后是个鬼,如今不人不鬼,是一颗球。他丝毫不敢惹怒单无绮,嗡嗡嗡地汲取底座输送的能量,这个即将废弃的补给站充斥着充电的噪音,像飞舞着一只特大号蜜蜂。
单无绮坐在地上,脑袋倚着墙,微微上仰。
即将断裂的房梁上,一朵小小的梅花刻在上面。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那朵梅花,焦灼的心跳一点点变得平静。
待波利完成充电,单无绮把他从底座上拔下来,继续踏上归途。
返回基地的路上,补给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每路过一个补给点,单无绮都会停下,而波利也会自觉地飘到底座上开始充电,即使他的能源并没有告罄。
每一个补给站,单无绮都找到了一朵梅花。
梅花记号是最多的。从第四个补给点开始,屋里多出了小鸟记号,单无绮知道这是尤娜。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印记出现了,单无绮一个个地辨认,认出了许多熟人。
阮禾,安多尼,庄修文,阎银华,麦尧,铁平康,蓝心……
然而,从始至终,单无绮都没有找到属于萨摩的记号。
当单无绮来到最后一个,也就是离基地最近的一个补给点时,这里的建筑已经不能称之为“补给点”了,原来只能容纳一支小队的、破旧的小屋被推倒,另一座更大、更新的房子建了起来,数不清的信纸堆放在屋内的大桌子上,仿佛一场平静的雪。
单无绮拿起一封信,拆开,阅读。
波利本来习惯性地往底座上躺,但内心的好奇盖过了恐惧,他悄悄地飘到单无绮身后,偷偷阅读单无绮手中的信。
那是一封孩子写的信,笔记稚嫩,但已有接受教育的痕迹。
“给单首长:
今天,艾森老师带我们参观了研究所,我第一次去了内城。
我还见到了所长,她有好几条长长的触手,但她很温柔。
艾森老师说,今天,是单首长离开我们的第二年。
你去了哪里呢,单首长?我们都很想你!
——外城六区,米米”
单无绮把这封信折好,放回原来的位置。
她一封一封地,把桌子上的信都看完了。
波利安静地飘浮在单无绮身后,发现单无绮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
单无绮读信的速度很快,她放下最后一封信:“电充满了?”
波利一僵:“充满了!”
“那好,我们走。”单无绮转过身。
波利不敢置信地盯着单无绮的背影,如果他还有手,他一定会伸出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单无绮笑了。
这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和波利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
单无绮没有贸然进城,她谨慎地在基地外围游走,观察城墙外的情况。
三年过去,当初为异种建立的安置区,如今已有不小的规模。伊甸的防护罩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扩张了100米,许多帝国时代的矮层和中层建筑鳞次栉比,犹如群星拱卫着人类第一基地。
波利晃了晃:“我的上帝啊,那些异种怎么……怎么跑到人类脚边了?”
单无绮向波利解释了前因后果。
“……你是说,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异种之王,它臣服你了?”波利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上帝啊,单无绮,你可真是——”
单无绮看着波利:“我可真是?”
“你可真是太棒啦!!”波利兴奋地说。
单无绮:“?”
“你不知道吗?异种是最好的生物能源!”波利的语气十分激动,他加快了语速,这个时候,单无绮才能从他身上,看到那位聪慧近妖的、智者的旧容,“近乎无条件的复生能力,以及超出常理的身体修复速度,如果每一个人类都能拥有一只异种,那么人类何必需要注射血清成为异种呢?我们只需要……”
波利的话突然停下了。
单无绮和波利同时陷入沉默——他们看向远方,巨大的防护罩边缘,由人类和异种组成的巡逻小队正在逡巡。
人类腰间佩枪,背着半个身体大的未知机械装置。异种颈戴拘束器,特制装甲披挂在胶质化的身体上。
单无绮眯起眼睛:“不对劲。”
波利胆小地钻进单无绮怀里:“我当然看出来啦!”
单无绮和波利在野外谨慎地等待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带着波利偷偷溜进去。
中途,单无绮短暂地吸引了伊甸的注意,但波利比伊甸的性能更加高级,他用他的能力屏蔽了伊甸的视线,单无绮这才没有惊动任何人。
单无绮挂在城墙高处,几根触手扎进墙壁。
她鸟瞰着整座人类基地。
“果真不对劲。”单无绮低声道。
波利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不可见的涟漪从他的球形身体里释放,屏蔽着伊甸的感知。
——如今,人类第一基地发生大变,无人知道伊甸是敌是友,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波利问:“哪里不对劲?”
单无绮答:“内城和外城……完全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