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之的指尖摩挲着文帖边角,御书房檐下蒸腾的热气黏在官袍领口。侍卫的劝告声混着蝉鸣刺入耳膜:“陛下龙体不适,大人请回吧。”
“我只问一句。”他向前半步,袖口阴影覆上文帖朱批,“此事紧急,耽误不得。”
“实不是我们有意阻拦...”那侍卫左右看看,见无他人,又压低声音:“先前蒋贵人落水受惊,腹中孩子没了,陛下本就为此伤心,又闻战报,一时气血攻心晕了过去。如今正养着,不好再多劳心政事了。”
林兆之却问:“什么战报?”
侍卫一愣,声音带上迟疑:“您不知道这个吗...?”
林兆之垂下眼:“许是近日一心公务,漏听了。传来的战报是败了吗?”
那侍卫幽幽叹口气:“何止败了,胡人夜袭,祁将军至今下落不明,登幽塔也被攻占...”侍卫顿了顿,意识到不能多说,忙住嘴。
林兆之听到自己想听的,略思考一二:“既然陛下今日御体不适,那我改日再来。”
侍卫巴不得他赶紧走,闻言笑得十分灿烂:“大人慢走。”
林兆之拿着文书,扭头离开。
“林大人。”
珠翠相击的脆响截断他将走的脚步。太后自回廊转出,指尖闲闲拨弄一朵芍药,“陛下病中见不得风,你有话不如同哀家说。”
林兆之扭头看到太后。
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隔着幕帘见太后尊容。
太后抬起眼,真切瞧见林兆之的脸后怔愣一瞬,很快掩下去:“什么公务这样要紧,竟叫林大人连仪容都不顾了。”
林兆之刚皱起眉,素白就已拿出张帕子递给他。
原是天气太热叫他指尖沾到的墨点化了,擦汗时无意留在脸侧。
林兆之接过帕子道了谢,却说:“此事需臣面呈于陛下,便不劳太后忧心了。”
“林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陛下如今龙体受损,哀家自然该多替他分担一些。”
素白伸出一只手,在等林兆之将文书递给她。
林兆之拿文书的手往后背了背,拒绝了。
“怎么?当年先帝骤崩,七份遗诏都是哀家替陛下验的。如今倒听不得你的一份报告?”太后声音低了一些:“林大人这样年轻,可不要学那几个老古板。”
那几个老古板是前内阁官员,今时早已黄土埋沙,枯骨腐化了。
林兆之笑道:“并非臣不愿太后为陛下分忧,只是此事原是陛下定的,臣想问问原因罢了。”
素白侧头看一眼太后神情。
太后手中芍药被捏的变了色沁出些花汁,她脸上似笑非笑:“林大人这意思就是不需要哀家了。”
素白退回太后身侧,听耳边传来花枝被折断的声音。
“实在可惜了。”太后叹声气,精明的眼上上下下扫过林兆之,最终带着宫人离开。
“真是不识抬举,娘娘赏识他,他还敢拒绝。”宫女愤愤不平:“怪不得他在户部熬了那么久才能出头。”
“至少他出头了。”太后冷冷道:“素竹的话是越发多了。”
那宫女闭上嘴,不敢再多说几句。
“既然志不在此,又何必强求他人。”太后将手中的花瓣拽下:“他想见陛下,好啊。”
素白躬身退下。蝉鸣声刺破死寂,烈日灼得宫道蒸汽热浪。
林兆之就站在那儿,脸上的墨痕被他擦了,手上拿着的文书烫得很。
他眸光阴沉,低头时却笑了。
一连三次早朝,皇帝都不曾现身。
不少官员私下议论此事。
陛下都不在,还上什么早朝。
可太后偏偏不取消早朝,垂帘在后方,一切纷杂皆被她忽略。
“可还有事要议?”太后问。
“请问太后娘娘,陛下的龙体可好转些了?”
太后眉头一皱,很快看向说话官员。
“王卿如此挂念陛下”她勾唇轻笑:“不如亲自去寝宫问安?”
那位王大人抬起头,皱纹深刻入肉:“臣求之不得,不知何时可以见到陛下?”
死一样的寂静。
帘后传来茶盏被磕碰的声音。
“我竟不知王卿真这般挂念陛下,你们之中还有谁想面见陛下,一并说了吧。”太后头上流苏碰得稀里哗啦响,鲜红的指尖撩开帘边一角。她露出一只眼看着下面官员,等着他们的答案。
“臣有要事面呈陛下,望太后通融。”林兆之往出几步,他低着头,站在王大人不远处。
“臣也要面见陛下。”
“臣也是——”
接连几个官员跪倒在地,虽算不上多,却也足够叫太后恼怒。
“好啊,既然各位大人这样想见陛下,哀家也不是个不讲人情的主。只不过——”太后放下幕帘,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在此前,还有些事情需要问清楚林大人。”
林兆之抬头:“臣恭听。”
“军粮本该由你补发,为何一月过去还无动静?难不成要我边疆士军饿着肚子打吗?”太后冷哼一声,眯起眼:“你曾说要面见陛下再行定夺,哀家难道没叫你见吗?”
林兆之在下面挨训,并不辩驳。
“这事你能做便做,不能做就换个人来做。”
林兆之气息微滞,抬眸隔着幕帘与太后对上视线。
“臣见陛下时陛下病中难受,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等陛下好转再行定夺。”他语气坚定:“可太后之后为何不叫臣再见陛下?若臣失职当认错受罚,可不是臣失职之过,臣万不会认。”
“好一个伶牙俐齿。”诸葛筠出声说:“林大人的意思是太后阻了你处理公务?”
“西疆战局不明,江将军带伤上阵,祁副将又下落不明…”一位官员叹口气:“上次发去的粮出了那档子事本就不够吃,若再不补去新的粮草,这后果…”
这事的严重性不必他说别人也知。
林兆之叩首:“臣自考虑过,所以已叫人发了一批粮食。只是这批粮是按往年定量发放的多出来那些还需同陛下商议再定。”
“哦?”诸葛筠扭头看着林兆之:“林大人这动作做得无声无息,若是你不说,在场有几个知道你竟然发粮了。”
太后沉声:“林大人考虑的周全,如此哀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涂满寇丹的指甲划过眉间沟壑:“想见陛下的几位大人留下,其余人散朝吧。”
林兆之官服整齐,恭敬地起身行礼。
宫墙内满园花色,生命肆意蔓延。
诸葛安咳出一大口血,身旁的妃子忙迎上去擦去唇边血迹。
“陛下,您这样看得臣妾心都要碎了。”女人一边仔细擦拭,一边委屈道:“太医不都说在好转了吗?”
榻上的皇帝眼神空洞,他被关在此房间已有一月。
这病怎么就不见好呢?
诸葛安目光移向陪侍的妃子。
“是啊,朕的病怎么越严重了?”他目光带着探究,更确切的说是怀疑。
这一月里,他只服用过这女人送来的食物。
女人擦擦眼角泪珠,像是没听懂诸葛安的弦外之音,扑到床边又一顿哭:“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臣妾相信陛下定能早日康复。”
诸葛安盯着她,没从她脸上找到破绽。
“爱妃你才落水不久又整日照顾朕,这身体怎么能休息好。”诸葛安换上心疼神色:“这些小事交给宫人们来就好了,爱妃回宫歇息几日吧。”
“那怎么成!”女人抬起头尖叫:“这群宫人毛手毛脚的,怎么能伺候的好陛下。”她看着诸葛安憔悴的脸,红眼问:“陛下莫不是倦了臣妾?”
“怎么会?”诸葛安干笑几声,本想安慰她几句,可嘴才张开便止不住的咳。
又有液体从口中咳出来。
“陛下!”蒋春语被吓到,忙不迭跑出去喊太医:“陛下又晕了,太医呢!快来太医——”
林兆之一行人便是在这时候来的。
太后对众人道:“各位大人瞧见了?陛下确是身子虚弱上不了朝。”
王大人长须抖了抖,一撩官袍:“陛下为何会如此病重?”
太后手腕佛珠被捻在手心,闭上眼“阿弥陀佛”。再睁眼时,那双眼中似有泪花:“陛下如此哀家怎会不心痛,是陛下不愿误朝政之事,才叫哀家全权代责。王大人,你不愿信我我知道。只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心意。”
王大人不信,他昂头:“臣要面见陛下!”
佛珠硌住,发出轻微声响。
太后眼中的泪花消了,她说:“若各位大人愿意,便见吧。”
门被宫人拉开,药味掺着血腥气冲出房间。
有人向后退了半步,很快站定了。
“陛下——”王大人往内跑了几步,见到躺在榻上病容憔悴的诸葛安,一时痛呼:“陛下!”
诸葛安唇角血迹没来得及擦掉便晕了,一片鲜红色留在唇角。
“陛下这是…”有臣子颤颤手,泪已上眼。
太后站在门口,背着光:“陛下这般已久,虽得太医说好转不少,到底精气神不算好。”她举手似在擦泪:“可怜安儿受苦,哀家倒情愿躺在病榻上的是哀家。”
几人虽不吵闹,可进来时动静也实不算小。诸葛安抖抖眼睫,缓慢睁开眼。
林兆之站在侧边,本不是皇帝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可皇帝睁眼看到面前站着的几人,开口便是:“林卿,来朕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