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夏日的闷热已经散去不少,树叶依旧郁郁葱葱,在秋风下阵阵摩擦。
种粮得快到收成季,庄户看着今年收成,笑得合不拢嘴。
“糊涂,你要减哪门子的税?朕真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想的。”镇纸被人重重拍在桌案,发出闷声。本被它压着的纸飘开,上头秀丽的字迹写着调整方案。
林兆之低着头,解释道:“近几年农户收成不好,却还要按每户每人月三斗的税收来交粮。三年前西北水灾,连同中原以西的农户一起被破坏了庄稼。去年又闹蝗虫,好好的庄稼全被糟蹋了。今年王军大破胡蛮,军费便没那么吃紧了,此时正是叫农户们休养生息的好时候啊。”
皇帝坐在御座上,皱眉又扫一边调改案:“话虽如此,可若今年减税,那明年呢?你作为户部尚书,自该知道国库是何情况。前些天天天在朕耳边哭穷,说国库空虚,连去避暑都只能缩减用人。现在倒好,你还要减税了?难不成现在的国库便充裕了?”
“...”林兆之顿住,又道:“流民不散,积在城外始终是个祸患。若是税收调下去了,农户便有余数去请人来手。流民只要吃食和住所,自然会是首选。如此,城外流民隐患也可消了。”
“说得轻松。”诸葛安面色不愉:“今年给他们降税了,那明年呢?难不成年年维持在低税收里吗?”
“所以臣后边还写了一案。”林兆之抬头看自己呈上去的纸,“按每农每户产量计算,产量……”
御书房的话传到外头时已经没什么声音了。
蒋春语拿绣帕擦去额角汗珠,在外面等得实在久了,小腿肚都开始酸胀。
“娘娘,陛下与林大人正商议正事儿呢,您何苦等这么久。”值守的太监不忍看她遭罪,劝解道:“您快回宫歇着吧。”
他越是这么劝,蒋春语越不愿离开。她微蹙细眉,额间花钿被热化了些:“次次这么说,陛下分明是不愿见我。”
太监佝偻着腰,被蒋春语的话堵得说不出来。
蒋春语冲着御书房大喊:“果然是衣不如旧,人不如新。本宫的确是比不得新入宫的那些妹妹们得陛下欢心,可陛下也不必总托人来说什么别的来蒙骗我。”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议事的两人全听到了。
林兆之声音一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诸葛安装没听到,面色不变,等着林兆之的下文。
“陛下担忧不无道理,臣愚见,若简化税制,将田赋、徭役合并为一,统一征收银两,简化税收流程。这一来,也可减轻农民负担。”语罢,林兆之耳尖微动,又听到蒋春语的叫喊声传入御书房中。
“曹妹妹才是绝色之姿,我是比不得了,不得陛下宠眷也是应该的。”她语调凄凉悲切,隔着这么久的距离都叫人听得真切。
诸葛安脸青一阵白一阵,连林兆之的整改都顾不上了,额角处狠狠跳动两下,再忽略不了外头这人。
他看一眼林兆之,伸手叫他等等,自己起身去找蒋春语去。
“娘娘别喊了!”那太监急得像憋尿,脸色都涨得通红。
有什么办法,哪里能拦住这姑奶奶。
门开了。
诸葛安一身明黄色龙袍,皱着眉出来:“朕不是说了过些时候去看你吗?你又闹什么?”
本见到诸葛安扬起的笑脸在听到他说话的一瞬间冷了下去。
狗男人。
“陛下此次拿这话来搪塞臣妾,臣妾日日盼夜夜盼却从不见陛下来,都是哄人的把戏。”蒋春语话至此处已经将哀怨尽数消了,留下的全是怒气。
“...”诸葛安最头疼她,整日仗着是宫中老人去给新妃嫔立规矩,一点不如意就闹起来了。
不过几天没去她宫里,就跑到御书房门前闹。
诸葛安隐有不耐:“你是不相信朕吗?”
“臣妾也不愿意不相信,只是臣妾等怕了。”她语气软下来,眼中晶莹欲坠不坠:“陛下不在臣妾身边,惹得臣妾近日多有梦魇,陛下...”
她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诸葛安:“您不要臣妾了吗?”
这副样子,还叫诸葛安提得起什么气。
诸葛安看着蒋春语,叹声气,眉头逐渐散了:“你入宫几十载,陪了朕这么久,朕怎么会不要你呢?可今时不同往日,又不是那时候的孩子了,总有空余时间陪你。”
“没时间陪我便有时间陪新入宫的妹妹了?”蒋春语下意识呛声,反应过来后又很慌张的闭上嘴去看诸葛安脸色。
好在诸葛安没生气,反而安慰她:“那些秀女大多家中在朝中官职不低,朕也需世家助力不是?今晚去你宫中用膳,回去吧”诸葛安帮蒋春语擦去额角细汗:“今天热,别再中了热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蒋春语只能一步三回头得远离御书房。
门大敞着,林兆之就算是不想听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并未异色,等着皇帝回来继续商议。
诸葛安抖抖衣袍,又斜眼瞅守门太监一下,没说什么又进了御书房。
经过林兆之身侧时,诸葛安又闻到从林兆之身上飘来的香气。
淡淡的,药气的苦味儿中略带着些甜腻。
令人安心的气味。
诸葛安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很喜欢闻林兆之身上这个味道。有时夜里头痛,隐约想起林兆之和他身上的那股气味,头痛都能舒缓不少。
“爱卿平日用什么熏香?”诸葛安停住脚步,问他。
林兆之说:“臣家中熏着梨木香。”
诸葛安挑眉:“朕记着梨木香不该是这味道。”
“许是臣府中多种花草,混杂着染上了些气息。”
诸葛安还是觉着不对,他说:“你平日喝药吗?”
“会喝些。”林兆之偏头垂头,轻嗅衣衫气息:“难不成是药味儿太浓了吗?”
诸葛安摆摆手:“没事儿,你接着说你的策案就好。”
“臣方才所说之事若要实行,也需在清丈土地之后。”林兆之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本薄账:“这是臣整理出的一些有税收疑问的些地方,之前军粮出事臣便着手开始整理查找了。”
皇帝坐在位子上,听到这话,已经觉出不对了:“前尚书是干什么吃的?”
刘公公将林兆之拿着的那本薄账送上去,看着皇帝翻开,眉头越皱越紧。
“砰——”
这次摔得是墨砚,墨水被吸进地上铺的毛毯中,留下一大片黑色。
陛下脾气渐长,可苦了侍奉他的刘公公。
之前的皇帝虽懦弱些、孩子气些,总不会动不动打杀。现在的皇帝稍有些事压着,便会引得头疾发作。轻则乱砸,重则对着身边宫人挑刺,不少人都挨了板子。
今日算好了,林大人在,陛下好歹没治他们这些下人的罪。
“朕竟从来不知这些人在朕眼皮下也能搞这么多动作。”诸葛安脸紧紧绷着,越看脸色越冷:“这土地的确得重新清算丈量,要不朕都不知道他们贪了多少!”
林兆之深吸口气,目光看了眼地面那滩墨渍上:“陛下息怒。”
他声音不冷不淡,一字一句都卡在诸葛安想听的点上: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自建国起便在了,其中联系自不会少。先帝虽下令不准官员私下设宴勾结,也架不住他们通婚。之前李家有太后,也算风光...”他声音停了一瞬,又接着道:“今时没落也是他的命数。虽这些世家皆有牵扯,可从中筛出些愿意效忠陛下的也不难。不如趁着这次改革,将他们贪得全吐出来。”
诸葛安有些兴趣,询问他:“爱卿有何计?”
“算不得计,只是送他们些恩典。”
风声卷携着夏日离开了,秋日凛冽的气息笼罩京都。
蒋春语坐在御花园中,忽地想起了林兆之的那张脸。
陛下总与这人议事,都没时间陪她了。
蒋春语有些失落,却也没别的办法。
国事重要。
只是她又想起林兆之那张脸,还是觉得熟悉。
像谁呢...?